青衫，斷劍，且乘白鹿。
山路百轉(zhuǎn)千回，一人一騎，驚起飛鳥匆匆，似嘲少年落魄。
“還有七日，便要死了?！?/p>
顧尋搖頭苦笑。
他身患不治，三年來孤身一人尋醫(yī)而無果，如今大限將至。
今年十六，卻無少年人的風華朝氣，只有三分風塵，七分潦倒，終是十分不羈。
人在天涯，只影漂泊。
為了治病，見山翻山，遇水涉水，撥云尋古剎，問鶴覓真人。
今日來到一處名為“武陵源”之地。
傳說此地“山產(chǎn)不凋之木，地茂長青之草”，萬載如春，有“長生”之秘。
寒來暑去，幾千年一掠而過，無數(shù)大能來過此處，卻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
“長生”之說，也漸成空談，不過為人茶后一笑。
他雖有意一探長生之秘，尋治病之法，不過也不太信這等縹緲之言，只當云游而來。
況且這三年他見識江湖廣袤，觀草木枯榮，感日月朝夕，漸已淡看生死輪回。
只愿山水了余生，逍遙不記年。
倒騎白鹿，半醒半睡，耳邊忽有人語聲傳來：
“山中何歲月，吾竟不知年。無佛亦無道，人閑便是仙?！?/p>
一個駝背老人徐徐走來，他黎杖芒鞋，背一竹簍，簍中有縷縷藥香，裊裊飄出。
“老神仙可是此地人士，敢問那‘長生之秘’何時可以見到？”
顧尋縱身下了白鹿，上前行了一禮。
“老夫?qū)こＩ揭叭?，當不得神仙二字。武陵源有座天子山，每隔一甲子，天子山頂會現(xiàn)神秘金光，金光現(xiàn)則長生現(xiàn)，這天子金光還有三日現(xiàn)世，小友也是為了長生而來嗎？”
采藥老人拈須一笑。
“在下身有頑疾，若能知長生之秘，或有轉(zhuǎn)機。”
顧尋點了點頭，并不否認。
“此次長生問世，伴有腥風血雨，小友何不速速離去，莫為長生誤此生啊……”
采藥老人說罷，悠悠而去。
“那倒有趣?！?/p>
他灑然一笑，自己只有七日可活，還怕什么腥風血雨？
還欲詢問，驀然回首，那采藥老人一襲月白布衣，卻已隱沒于遠岫云深之處...
略一沉吟，繼續(xù)策鹿而上。
不多時，忽見山路有一群山民，并伴有陣陣孩童啼哭。
“每人十兩銀錢，不然誰也別想過去！”
一個渾似一座肉山的中年胖子，肩扛一柄門板大小的闊刀，單手叉腰，堵在山路。
“胖叔叔，我娘沒有這么多錢，我想回家?！?/p>
一個五六歲，扎著包包頭的小姑娘，小手指著前方一里處的煙村人家，語帶哭腔。
“說誰胖呢，小小年紀的，你禮貌嗎！”
胖子大怒，身上肥肉氣得一顫一顫。
一個中年婦女忙把小姑娘拉到身后，面色惶恐，連連賠罪。
“這位壯士，可是在攔路打劫？”
顧尋翻身下鹿，含笑抱拳。
胖子上下打量一眼，見顧尋身形單薄，面容蠟白，罩著一層死氣，佩劍既斷且銹，便面泛不屑。
“要想過路，一人十兩買路財！”
胖子居高臨下，鼻孔看人。
“十兩！”
顧尋忍不住罵了聲娘。
“你這路是能去西天極樂，還是蓬萊仙島？”
他清雋的臉上，露出幾分鄙夷之色。
“這路，能通往長生?！?/p>
胖子眼珠一轉(zhuǎn)，嘿嘿一聲。
顧尋略有動容，只見山路盡頭的三五里處，千山如筍立，萬峰如刀削，一如仙境，亦如迷境，正是武陵源。
“能否便宜一點，十兩是我全部身家了?！?/p>
他如墨的長眉一擰，擠出幾分愁色。
“這山路比豬大腸還曲折，你知道修起來多難嗎，你嫌貴我還嫌便宜呢！”
胖子沒有好氣。
“倒也有幾分道理，你也不容易，這錢是該給。”
顧尋摸了摸下巴，又點了點頭，假裝贊同。
“不錯，識時務！”
胖子面帶欣賞，樂呵呵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
“那你這路好不好走，保不保平？”
“瞧你說的，我一個專業(yè)打劫的，當然專挑既平坦，走的人又多的路打劫呀！”
胖子一臉得意。
“那若是前方路不平，又當如何？”
顧尋雙目微瞇，質(zhì)疑道。
“路不平老子一路滾上去，給路滾平了，滿意不？”
胖子手指崎嶇山路，鼻子哼了一聲。
顧尋頷首同意，伸手做掏錢狀。
“哎呀，我的盤纏，幾日前就用完了。”
他在懷中袖間摸索了老半天，忽然一拍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你是故意找茬是不是？”
胖子緊盯顧尋，語氣不善。
“不敢，不敢?！?/p>
顧尋連忙擺手，笑呵呵道。
“只是在下確實身無分文，這路可否讓我先過去，錢先墊著，下次還給你？”
他又一臉小心翼翼，和胖子商量道。
“打劫還墊著，你消遣老子呢！”
胖子立時大怒。
“那就難辦了，不知壯士今日打劫，收成如何？”
一轉(zhuǎn)話鋒，顧尋好奇道。
“嘿嘿，一兩銀錢沒劫到，過路的山民一個比一個窮，老子正火大呢，正好拿你小子出出氣?！?/p>
胖子滿臉不善，啐了口唾沫，用手掌搓了搓闊刀。
“這位壯士，十兩銀錢我們盡量湊出來，請不要傷害這個孩子?！?/p>
包包頭小姑娘的母親見此，連忙上前兩步，開口為顧尋求情。
“是啊，他還是個孩子?！?/p>
“這孩子，還不快給壯士賠罪！”
“快跪下，給壯士叩幾個響頭！”
“對，多叩幾個！”
“叩得響一點！”
樸實的山民們紛紛上前，苦口婆心，好言勸諫著顧尋。
胖子不耐道：“閉嘴，不想死的都閃開！”
他臉上肥肉一抖，怒喝一聲，手提闊刀，疾轉(zhuǎn)如風。
門板之大的千斤闊刀，在胖子手里宛如孩童的玩具，轉(zhuǎn)如風車。
這陣勢山民們哪兒見過，個個嚇傻了都，連忙拉開小姑娘母親，齊齊靠到山崖，瑟瑟發(fā)抖。
這些山民雖不忍見顧尋血濺當場，可畢竟非親非故，又攝于胖子兇威，一時鴉雀無聲，不敢再開口。
山民們搖頭嘆息，這孩子身板還沒人家的刀大，還出言戲弄，這不是找死嗎？
于是紛紛閉上雙目，不忍去看，帶有孩童的婦女，連忙捂住孩子雙眼，生怕見著血腥嚇了孩子。
“咱有話好說，我區(qū)區(qū)一介斷劍病軀，怎敢觸壯士山威？”
顧尋一臉無奈。
“哼，我倒是看你敢得很?！?/p>
胖子一言方了，大喝一聲，雙手握刀，弓步屈膝，猛然斬出。
不料這胖子看著憨憨的，卻一言不合就動手。
這一刀斬出，山風呼嘯，驚得群鳥四下亂飛，木葉蕭蕭而落。
“不許欺負小哥哥！”
包包頭小姑娘大驚出聲，小小的臉上寫滿擔憂，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有淡淡水光，惹人心疼。
小姑娘又轉(zhuǎn)頭對著胖子怒目而視，嘴里“咿呀”亂叫，舉著小小的拳頭一通亂舞，似要找胖子打架，卻被母親死死抱在懷里。
顧尋有些莞爾，對著包包頭小姑娘淺淺一笑。
他不慌不忙，劍鞘一拍自己那頭白鹿的鹿臀。
小白鹿吃痛，立時躲去一旁，埋怨地瞪了主人一眼。
斷劍緩緩出鞘，顧尋雙目有幾分神傷。
劍名“斷水”，刃是斷的，鞘也是斷的。
斷水劍有斑駁銹跡，卻又似鐵非鐵，似石非石，從中折斷，長不過二尺。
“我浪跡山水三年，你亦藏鋒三年，可還余幾分銳氣？”
話音未落，他舊疾牽動，一陣猛咳，嘴角溢出一痕鮮血。
黑色刀光已滾滾而來，在距顧尋不過三尺時，刀光一凝，化為一只丈大黑虎。
“嗷嗚”一聲，黑虎一撲而來，要將他一口吞下。
他似是不覺，望著斷水劍寒光映照下的臉龐，不禁神思飄飛。
七歲修行，十三歲便從生境突破到了曉境。
他少年得意，不識愁滋味，只愿提刃一萬里，負匣二十年，劍氣百丈驚秋，白骨四野橫霜，平天下不平之事，殺世間該殺之人。
然而不出一年，他突發(fā)怪疾，氣海坍塌，再難修煉，意氣一落千丈。
氣海乃體內(nèi)中樞，主控氣血流轉(zhuǎn)，氣海受損則氣血難以自制，亂行周身，最后全身筋脈爆裂而死。
如今最多七天，氣海會徹底坍塌，那時亦是他道消身死之際。
三年間窮跡高山大川，仰天地之高邈，嘆浮生之如夢，恨不能與鯤鵬共舉，悲寥落樊籠之中，縱有青云之志，奈何飄萍之身。
“斷水”似是感染主人心境，發(fā)生錚錚劍鳴。
這劍鳴是古寺悠遠的晨鐘暮鼓，是明月幽篁下的撫琴長嘯，是青燈軒窗前的風翻古卷，是烏篷搖槳的吳娃蓮曲，是雁落平沙的漁舟唱晚，是文人劍客的千古唏噓……
是三年一夢，是少年不甘。
往事上心頭，三年間所見所聞，皆匯入劍意。
血盆虎口，已近咫尺。
顧尋一劍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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