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聊了一時半刻,眼看著天色漸暗,家住較遠的便先行離席。
薛七娘見時纓還坐在原位,好心提議道:“阿鸞來得遲,應(yīng)當(dāng)未及留意外面的景色。趁還有時間,不妨出去走走?!?/p>
時纓看向不遠處正與人交談的時綺,點點頭:“那我和明微就失陪了。舍妹若問起我的行蹤,麻煩你轉(zhuǎn)告她,要她到樓下尋鄙府的婢女。”
時綺屢次抽空用余光覷她,待她回望過去,又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裝作無事發(fā)生。
興許她走之后,妹妹反而能自在些。
薛七娘爽快答應(yīng),時纓道謝,和曲明微一同起身。
二樓空間有限,賓客們的侍婢都在一層等候,時纓令丹桂隨行,又吩咐青榆道:“待會兒四娘子下來,讓她直接回馬車里。”
兩人皆是她院中的婢女,丹桂年紀小,性情活潑,青榆則更為成熟穩(wěn)重。
因此她愿意帶著丹桂游玩,重要的事情卻會托付給青榆。
出了門,曲明微道:“阿鸞,我們?nèi)シ藕訜舭??!?/p>
慈恩寺南鄰黃渠,水竹森邃,每逢浴佛節(jié),人們便會借此祈福。
時纓含笑應(yīng)下,兩人往河邊走去。
暮色四合,天光消散,路旁垂柳搖綴,晚風(fēng)徐徐,夾雜著濕潤清涼。
寺廟前的戲場猶在喧鬧不休,一派人聲鼎沸。
先前那位貴女的話音浮上腦海,時纓想起一些舊事,不禁出神。
她知道對方原本要說什么。
——畢竟他的生母曾是名動京城的第一美人。
時纓未曾見過那位已故的賢妃蘇氏,與岐王也是素未謀面,但念及他們,她的心情卻極其復(fù)雜。
十年前,長安變故陡生,局勢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挾天子以令諸侯多年的攝政王染病過世,沒多久,其子即今上稱帝,建立新朝。
彼時,荊州一帶戰(zhàn)事未歇,有股勢力盤踞此地自立為王,企圖與大梁劃江而治。
今上派賢妃之父蘇大將軍前去征討,時纓的舅父林將軍作為杭州守將,也接到傳令趕赴戰(zhàn)場,計劃與來自京城的大軍配合,兵分三路,對敵實施夾攻之計。
時纓與舅父一家關(guān)系親近,在杭州借宿的那段年月,她經(jīng)常隨舅父舅母去城郊騎馬,與表兄表姐更是打成一片。
舅父奉命出征前不久,母親接到遠在京城的父親傳信,說長安大局已定,他因有從龍之功而加官進爵,要她攜兩個女兒北上團聚。
臨別之際,時纓頗為依依不舍,思及將來會與舅父一家在長安重逢,適才放心上路。
然而她再也沒能見到他們。蘇大將軍與敵方暗通款曲、臨陣倒戈,林將軍力挽狂瀾卻終究不敵,林夫人巾幗不讓須眉,在軍中也有職務(wù),此番與丈夫一并身陷重圍壯烈犧牲。兩人的兒女自小習(xí)武,長子上過戰(zhàn)場,幼女剛及笄便自告奮勇追隨父母兄長,事發(fā)后,兄妹二人都未得幸免。
林將軍率部眾拖延數(shù)日,為后續(xù)援兵爭取到充足時間,最終擊潰敵軍,使大梁一統(tǒng)南北,給林氏一族得來豐厚賞賜與加封,連帶著姻親安國公府也沾光不少。
而蘇大將軍兵敗身亡,蘇家在京中起事造反被鎮(zhèn)壓,成為亂臣賊子,闔族下獄處斬,賢妃自盡于深宮。
岐王身為皇子,無需承擔(dān)株連罪,但卻被今上一道圣旨送往靈州,美其名曰讓他遠離紛爭、到軍中歷練,可此事擱在一個剛滿十歲的幼童身上,冷落之意不言而喻。
這些都是時纓后來聽聞。她難以接受舅父一家遇難的現(xiàn)實,終日郁郁寡歡,直到初次隨父母進宮,與衛(wèi)王定親,被淑妃帶在身邊親自教導(dǎo),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才逐漸走出悲痛。
如果說淑妃和衛(wèi)王是她的貴人,蘇家便是她永遠無法原諒的存在。
她倒不至于遷怒岐王,事發(fā)時他年紀尚小,且久居深宮,蘇家謀逆與他毫不相干,但每每聽人提及他和賢妃,總能勾起她最不堪回首的記憶。
熟悉的朋友從不與她談?wù)撨@些,今日說話的兩名貴女乃新近結(jié)交,一時失言想必也是無心。
她雖未介意,情緒卻難免有些低落。
“阿鸞?!鼻魑⒁姇r纓長久不語,知她又想起了舅父的事,輕聲安慰道,“等下為林將軍一家放盞燈吧,他們在天之靈,定能感受到你的思念。”
“好。”時纓正有此意,卻又不受控制地想,十年過去,或許他們已轉(zhuǎn)世輪回,把她遺忘了。
忽然,曲明微身形僵住,如臨大敵般在她耳邊道:“抱歉,我先走一步,改日再會?!?/p>
話音未落,已松開她的手臂,飛快鉆進人群,一眨眼就消失無蹤。
時纓怔了怔,抬眸望見前方不遠處一個穿著石青色衣衫的身影,頓時會意。
“我們走吧。”她對愣怔的丹桂道,“明微不會再回來了?!?/p>
曲明微與她同歲,卻遲遲沒有定下婚事,她出身將門,從小夢想像父兄一樣去軍中建功立業(yè),對相夫教子格外排斥。
英國公夫人疼愛女兒,從不催促她,但英國公對此無法容忍,已經(jīng)自作主張與榮昌王府通氣,打算讓她嫁給榮昌王世子。
因曲明微強烈抵觸,訂婚暫且擱置,但榮昌王世子似乎對她頗有興趣,三天兩頭登門拜訪,每當(dāng)這時,她便先一步偷溜出府,去安國公府找時纓避難。
此君突然出現(xiàn),即使是巧合,曲明微也無心跟他虛以委蛇,索性在被他看到前逃之夭夭。
時纓只得與丹桂去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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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時綺習(xí)慣性地看向姐姐,卻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已沒了人影。
她心下一怔,趁著同伴們?nèi)齼蓛傻馗孓o,也借機離開。
主賓道別,薛七娘轉(zhuǎn)述時纓所言,時綺謝過,下樓去找婢女。
“四娘子?!鼻嘤苋鐚嵎A報,“三娘子請您到馬車上與她會合?!?/p>
時綺卻沒有動:“阿姐在何處?”
青榆熟悉三娘子多年的習(xí)慣,猜測道:“應(yīng)是往慈恩寺……黃渠的方向去了?!?/p>
黃渠?放河燈?
給舅父一家祈福嗎?
時綺不露聲色,借衣袖遮掩掐了掐手心。
“你隨我去尋阿姐吧?!彼龥_青榆一笑,“我沒來過這邊,也想四處逛逛?!?/p>
又道:“今日我難得出府,阿姐知我有此意,必定不會拘著我的。”
“是。”青榆恭敬道,順從地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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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纓捐了香火錢,令丹桂接過僧人遞來的兩盞燈。
她取出燈里的字條,在河邊臨時架起的桌案上提筆蘸墨,寫下為舅父、舅母、表兄及表姐的祈福之言,又在另一張字條落字,望家中親眷福壽安康。
隨即親手河燈放入渠中。
水面上燭光盈盈,無數(shù)燈火交織成暖色洪流,僧人們的吟誦綿延悠長,被風(fēng)聲送遠。
時纓雙手合十,閉目祈禱,許久,再度睜開眼睛,隱約覺察到有人向她看來。
她不著痕跡地掩實帷帽的罩紗,擋住面容,這才謹慎地回望對方。
幾步之外,站著一位身穿玄色襕袍的年輕郎君,夜色蔓延,且她隔了帷帽,看不大清楚他的長相,只覺他姿態(tài)挺拔,宛如懸崖孤松,有種難以言說的冷峭,與周遭環(huán)境顯得格格不入。
京中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家的同齡公子,她大都見過,此人給她的感覺十分陌生,她可以篤定并非任何一位舊識。
他的氣場過于孤絕冷冽,與那些自幼生長在錦繡叢中的貴公子大相徑庭。
可是……既然彼此素不相識,他為何要看她?
時纓有些怔忪,直至丹桂的聲音響起:“三娘子?”
她醒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竟盯著一個外男看了良久,反省之余,頗慶幸身畔沒有旁人。
倘若這副場面被父母知曉,她恐怕很多天都不會好過了。
打從許下婚事起,父母就一直告誡她,必須時刻謹記身份。她是未來的衛(wèi)王妃,萬不可對其他男子有失禮之舉,即使在衛(wèi)王面前,也要懂得矜持,以免被貴人嫌棄不莊重。
她微微側(cè)身,離開原先站著的地方,下一瞬,那道目光似乎消失了。
時纓松了口氣。
應(yīng)當(dāng)是誤會,他八成在看別人,只是她恰巧擋在中間。
“再替我取盞燈來吧?!彼龎合滦念^不安,低聲道,“我想為自己的姻緣討個吉利?!?/p>
她語調(diào)平靜,丹桂卻露出笑容,興高采烈地去拿河燈。
三娘子貌似永遠云淡風(fēng)輕,但她和青榆都曉得,衛(wèi)王殿下在她心中占據(jù)著獨一無二的位置。
片刻后,時纓將河燈緩緩置于水渠。
婚期將近,惟愿諸事順利,衛(wèi)王前途坦蕩,對她永不相負。
她目送河燈漸行漸遠,轉(zhuǎn)身之際,卻驀然怔住。
水面劃開筆直波紋,另一盞燈接踵而至,不偏不倚地撞上她的,力度之大,竟整個翻轉(zhuǎn)過去。
二者同歸于盡,河水倒灌進裝紙條的空間,燭火噗嗤熄滅了。
變故發(fā)生在頃刻間,身后丹桂低呼出聲,時纓一驚,朝罪魁禍?zhǔn)淄ァ?/p>
岸邊原本站著兩位僧人,用竹竿把河燈推遠,但此時,一根竹竿落在方才那名年輕郎君手中,顯而易見,兩燈相撞正是出自他的手筆。
河燈翻沉并非吉兆,時纓一言不發(fā),沒有上前追究,只透過帷帽,目光悄然在他手上打了個轉(zhuǎn)。
倘若僅僅是為了推燈,何須如此大費周折?
莫非他當(dāng)她對武學(xué)一無所知,看不出他是用了內(nèi)力,才能準(zhǔn)確無誤地控制河燈的走向與力道。
那人似有所覺,將竹竿還給僧人,走近幾步,對她作揖道:“姑娘抱歉,在下不是有意?!?/p>
語調(diào)平和、字句誠懇,嗓音卻略顯低冷,好似寒冬松柏間籠罩的雪霧。
換做旁人或許會相信這番說辭,然而時纓不為所動,淡聲問道:“此地放燈的人多不勝數(shù),公子怎知是我的?”
言外之意,他分明早有預(yù)謀。
她仔細回想,自己最近好像并未得罪過誰,以至于對方派個陌生人來找她麻煩。
更何況,弄翻一盞河燈,除了稍許影響心情之外,也無法對她造成什么困擾。
“在下聽聞姑娘的婢子驚叫,循聲望來,發(fā)現(xiàn)別人都在看燈,唯有姑娘看的是在下,那盞燈屬于誰,答案不言自明?!蹦侨藨B(tài)度客氣,但卻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帷帽遮擋下的視線。
事出突然,只有河燈的主人第一反應(yīng)不是湊熱鬧,而是尋找始作俑者。
時纓始料未及,他的感官竟會敏銳到這種程度。秘密猝不及防被戳破,她心頭驟然一跳,罕見地浮現(xiàn)出些許慌亂。
這種感覺太過久違,猶如細小漣漪,在慣常波瀾不興的湖面徐徐散開。
所幸他話音一轉(zhuǎn):“在下失手,愿賠姑娘的燈?!?/p>
說著,不容她拒絕,已取了河燈遞給她。
他輕嘆口氣,似是自嘲,卻摻雜了幾分意味不明:“在下本想將河燈推得更遠,謀個好兆頭,誰知反而弄巧成拙,導(dǎo)致它提前折戟,還無端連累了姑娘??磥恚行┦虑榻K究無法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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