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距離顏鳶的婚期,還有不到半月的時間。
定北侯府的門口早已經(jīng)掛起了宮燈,整個府內(nèi)都已經(jīng)裝飾一新,整個定北侯府上下到處都洋溢著喜氣洋洋的氣息。
顏鳶下了馬車,看了一眼嶄新的門匾,又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她身上的衣裳被綁匪群里的婦人們連夜清理過,眼下早就已經(jīng)沒有狼狽的痕跡,唯有腳上的這雙鞋來不及處理,還留著昨夜奔逃一夜的痕跡。那些泥土與草屑黏在她的腳面,附著在她的腳底,是她在外面這幾日最后的證據(jù)。
“小姐?”接引的嬤嬤輕聲呼喚。
“嗯?”顏鳶回過神來。
“侯爺已經(jīng)然在內(nèi)堂等您許久了?!眿邒咝ζ饋?,低聲催促。
顏鳶不再猶豫,一腳踏進了侯府大門。
侯府的內(nèi)堂,定北侯顏宙確實已經(jīng)等候了許久,他坐在高座之上,手里捧著新沏好的茶,閉著眼睛感受茶香的余韻。
顏鳶埋著頭走進了屋子里,對著顏宙俯身行了個禮。
“女兒見過父親。”
顏宙不開口,只是皺著眉頭放下了手里的茶盞。
顏鳶心領神會,起身去到他的身邊,端起茶壺替父親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遞到他面前。
“女兒害父親擔憂了?!?br>
顏宙黑著臉看著顏鳶的動作,僵持了片刻,終于還是接過了茶盞,冷道:“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誰,也不會再踏進侯府大門。”
顏鳶理虧,低著頭不說話。
世人都知道,定北侯顏宙的小女兒因為體弱多病,所以四年前被送去了關外的神醫(yī)居所療養(yǎng)身體。
其實并不是,四年之前,她是離家出走的。
那年的中秋之前,她剛剛得知自己已經(jīng)被鋪好了入宮的道路,本就心有不甘,又不巧在父親的書房里翻到了一封陳年的信箋,知道了父親一些不為人知的舊事。
當年她不過十四歲,一時間難以接受,便干脆收拾包袱跑了路。原本以為是天大地大,卻不想后來因故受傷,天地廣闊沒見到多少,結(jié)結(jié)實實地養(yǎng)了兩年的傷。
“……女兒知錯了?!鳖侙S悶聲道。
顏宙依舊冷著臉不說話,明擺著四年前那口惡氣依舊沒有消。
顏鳶想了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顏宙沒有料到她有這樣一出,頓時本能地扶起了她的手肘,等反應過來時,顏鳶已經(jīng)看著他眼睫彎彎,一副奸計得逞的嘴臉了。
顏宙頓時沒好氣道:“怎么,塞外四年倒磨沒了一身骨氣?!?br>
話雖如此,他的臉色已經(jīng)是雨過天晴了。
顏鳶自然順桿子爬,貼身地倚了上去,拉著自家爹爹的手小聲撒嬌:“骨頭是爹給的,脾氣也是爹給的,爹爹面前要什么骨氣?半兩都不要?!?br>
“你啊?!?br>
顏宙翻著白眼,終于沒能忍住,伸出手揉了揉顏鳶的臉。
手下的皮膚觸手冰涼。
顏宙終于皺起了眉頭:“你的身體……”
顏鳶滿不在乎:“沒什么大礙,就是有一點點畏寒?!?br>
顏宙皺起眉頭,臉上寫滿了擔憂,倒也終究沒有再說什么。
他只是道:“你母親還在城外寺廟進香,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br>
顏鳶松了一口氣,知道父親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便笑起來:“好。”
半個時辰后,顏鳶踏進自己的房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屋子正中央挺立著的碩大的暖爐。
顏鳶瞠目結(jié)舌,站在門口發(fā)呆。
那已經(jīng)不能叫做暖爐了,她曾經(jīng)在塞外的兵器鋪里見過工匠們煉器用的爐子,也就差不多大的樣子,只不過她房間里的這個上面還鐫刻著繁復精致的花紋,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筆。
管事的嬤嬤站在她的身后,憋著笑道:“侯爺聽說小姐近來怕冷,年前就命人造了這口暖爐。小姐只管放心,這暖爐是與房間一并設計的,樁子打入地底,管道通向屋外,但是只透熱不透煙塵。”
可這也太大了。
顏鳶繞著暖爐轉(zhuǎn)了一圈,沉默道:“其實也住不了幾天?!?br>
嬤嬤一愣,臉上的表情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她險些忘記了,這一間雕琢了小半年的房間,與顏鳶而言不過是短短半個月的居所,縱然侯爺這些年來對她如珠似寶,也終究是要送她進宮的。
那些當官的男人啊,終究還是心太狠。
*
這一晚上,顏鳶睡得暖融融的。
這碩大的暖爐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它內(nèi)里也不知道燒的是什么東西,有它在,整個房間就像是回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似的,她只用了一床薄被,幾乎一沾床就睡了過去。
也許是前半夜睡得太過踏實,后半夜她就昏昏沉沉做起了夢。
夢里面依舊是冰天雪地,無邊無際的林木之上覆蓋了皚皚白雪,樹影接天難以辨別方向。
她身穿一身鎧甲,帶著一支火把,在山洞的盡頭看見了一團蜷縮著的毛茸茸的影子。
那是一個年輕人。
他穿著白色的裘襖,瘦削的臉上滿是血污。
她想要靠近那個人,卻被他用匕首抵住了腰。
“滾出去?!?br>
嘶啞的聲音在山洞里響起。
年輕人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唯有那一雙眼睛在火把的映襯下眼波熒熒,眸光如困獸,像極了她養(yǎng)在帳里的小狗崽。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手掌如愿落在了那人的腦袋頂上。
習慣性地脫口而出:
“乖哈?!?br>
下一瞬間,火把熄滅,夢境剝落。
顏鳶在溫暖的床上睜開眼,愣了許久,才緩緩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
夢里溫熱且細膩的觸感還依稀停留在她的指尖,而現(xiàn)世里,陽光已經(jīng)透過窗紙,隱隱約約透了一片光暈在她的錦被之上,房間里還有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坐在不遠處,正靜靜地看著她轉(zhuǎn)醒。
顏鳶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微微一怔,低著頭輕輕叫了一聲:“母親?!?br>
顏侯夫人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帶著說不出的拘謹。
就這樣盯了顏鳶好久,她輕道:“你……長大了……也瘦了許多……”
她的聲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對著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
其實她不知道,她自己看起來才更像是全神戒備的兔子。
顏鳶看著她這副模樣,忽然間覺著心上酸溜溜的,那是這些年都沒有直面過的愧疚。當年她剛剛得知自己并非母親親生,也沒有多想就離開了家里,全然沒有考慮過她的心情,而如今時隔四年,再見面時沒想到已經(jīng)生分成這樣了。
她不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這些年來要說愧疚,也只有對母親。
她想了想,光著腳下了床,走到她的身前跪附下身,埋下頭用腦袋蹭了蹭她的膝蓋。
顏侯夫人的眼睫顫了顫,瞬間紅了眼睛。
她的指尖微顫,落到顏鳶的頭頂上,聲音也帶著顫抖:“你……找到親生母親了么?”
顏鳶閉著眼睛:“沒有?!?br>
“是沒有找到還是……”
“出關的時候,遇到邊境的騷亂,就在那邊的軍營里待了兩年?!?br>
“那后來……”
“后來不小心受了點傷,一直在關外一位神醫(yī)那邊調(diào)養(yǎng)身體,就干脆不找了?!?br>
顏鳶說的輕描淡寫,顏侯夫人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其實不需要她說,她也是知道的,這幾年來一直有她的消息通過不同的渠道傳回定北侯府。
她知道四年之前,顏鳶離家出走就沿著線索指向的方向一路北上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她在跨越邊關的時候,遇到了兩國的紛爭。顏鳶沒有繼續(xù)北上,她留在了邊關,幫助邊疆的百姓抵御肆虐的馬匪流寇,最后干脆女扮男裝被邊關的軍營收了編。
當年她急得不行,催促著侯爺快去把女兒接回家來,一個女孩子家留在軍營里像什么話?
沒想到侯爺?shù)故情_心得很,還夸贊她:“虎父無犬子,不愧是我顏宙的女兒!”
就因為這樣,終究釀成了后來的禍事,因著一次軍令任務,險些把命丟在了邊關。
顏侯夫人看著顏鳶蒼白的臉蛋,心疼得不行:“你們父女倆,一個比一個說得輕巧!”
哪里是調(diào)養(yǎng)身體?
那是從鬼門關里撿回一條命!
顏鳶覺得額頭上濕漉漉,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是母親的眼淚落到了她額上。
她頓時手忙腳亂去擦:“也沒有出什么大事,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么?一個手指頭都沒有少呀?!?br>
顏鳶本來是想安慰母親,卻不想反而是火上澆油,顏侯夫人的眼淚越掉越多,哭得整張臉上的妝容都花了。
“好什么好?!鳖伜罘蛉说吐曕ㄆ?,“還不如不回來,起碼不用被送進宮去。”
“嗯?”
“皇帝他……”顏侯夫人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顏侯夫人沉默許久,才咬牙道:
“他昏庸無道,荒淫無德,絕非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