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長過來的時候,明宛已近強弩之末。
昨晚一直計劃著如何一早從燕家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家,導致根本沒睡幾個小時,加上這機械地重復單調(diào)的工程,以及一直緊繃的心弦,她的精力已經(jīng)耗到了極限,無法抑制的困意洶涌而來。
但線長見慣了老員工們蠟黃干枯的臉,在她這張蛋白質(zhì)充足的臉上只找到了不開心,還遠遠構(gòu)不上令線長上心的標準。
實話說,只要不是需要抬出去,或者家里死人的程度,事假是絕對批不下來的。
病假也得在廠里的小診所先扎上一針,必須當場拿藥才會勉為其難地開你一天假。一趟200起步。
至于個別堅持要去外邊公立醫(yī)院,或疑難雜癥必須去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后續(xù)的補病假流程,一般人不會想去了解的。
其復雜程度和要排的隊伍,沒有個大半天折騰不完,想借此休假的人跟沒休一樣。
另外就是,工廠活重,每天都有人這樣那樣的借口折騰著請假,而線長也理解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單純只是太累了想好好補一覺。
但誰不累呢?
尤其線長不能不來,幾百人的流水線,每天總要出幾個幺蛾子。
工位少人他要跑上跑下地求人補人,欠人情,新員工不給力還得自己上。
天崩下來,他日活規(guī)定的產(chǎn)量也不會因此給他減負一星半點。
這就是傳說中的“追魂奪命流水線,生死輪回兩班倒”的黑工廠,996,旺季時甚至007,他也很難。
因而,他將明宛的臉色理解成別的意思,關心的話在喉頭滾了幾圈,到了嘴里卻是:
“太慢了,你要想辦法加快速度。老員工會分配別的崗位,不可能一直在這里幫你看著你?!?br>
“你不要幫她,讓她盡快適應?!彼謱σ慌缘睦蠁T工說。
干不了就盡早走,不然勉強熬那么幾天也是拿不到工資的。
……這就是線長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他也好及時補人,不耽誤他的工作。
在線長的緊盯攻勢下,拼盡全力的明宛臉色又白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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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宛越發(fā)意識昏沉,但常年打工練就出來的條件反射,加上胸中那股永不熄滅的倔強,使她看上去和機械一樣精準而無恙。表情甚至像尊固若金湯的大佛。
然而到此為止了,基于身體過勞的保護機制,在每分鐘斷片兩秒那么短的時間里,她越發(fā)地跟不上線速,為了追上跑遠了的模具,她是鉚足了吃奶的勁,故而身體不知不覺間離那壓油機水龍頭越來越近。
與機臺過招,本就是分秒必爭,毫厘之差,謬之千里的。不然怎么叫“追魂奪命流水線”呢?
“你要加快速度了,這個工位固定只能放一個人,不可能一直兩個人操作,我一會要把芳姐調(diào)走的。你不能老想著別人幫你?!?br>
線長見她慢下來,語氣雖不重,卻充分發(fā)揮了領導那奪命書生的本能:領導急了,他會讓你更急。
一旁補料頻繁的芳姐也直嘆氣,黃得令人心悸的臉上寫滿了煩躁:
“你管子沒放好!機油灑出來多了要停線清潔的,我們哪有那個空?
“小心一些!搞壞機臺影響了產(chǎn)量,我們這里會申報義務加班的!”
加班當然算工資,只是沒達到額定產(chǎn)量的話,就會有11小時以外的義務加班了。順帶一提,這只是他們廠的特色,寫合同里的。
道理明宛都懂,可她上線還沒有二十分鐘,還沒琢磨出又快又好的角度,想要跟上老員工的手速,好歹也要練三天。
明宛一邊費心揣摩,又要跟線,好幾次感覺自己的手都要卷進水龍頭和模具的夾縫間了,本人也是心驚肉跳,有種懸崖跳舞的感覺。
該死,放不快,快了又怕不好,好累,好煩。可是不能慢下來,不能停,線長說了——
“手不要了你!”
穹頂赫然炸出一聲暴喝,一股巨大的拉力從背后襲來,明宛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拎著后領帶離了機臺。
遽然受到驚嚇,一直緊繃的精神之弦斷了,明宛眼前一黑,膝蓋一軟,倒在某人懷里。
燕恒燦神情復雜地望著他懷中瑟瑟發(fā)抖的女人,轉(zhuǎn)頭對線長怒目而視。
沒等線長說什么,一旁一直作壁上觀的老員工在這時神奇地展現(xiàn)了她社畜的本能:
她趕緊站上去,飛速將明宛走后被機臺運得空缺的模具補上物料。
多年練就的條件反射使她比起看熱鬧,更在乎她手頭的工作;哪怕圍觀新人,她的余光也沒有離開過機臺。
線長皺眉望著這個西裝革履的“奶油小生”,心里涌起一股對裝逼犯的本能厭惡。
都混到廠里來了,還打扮得跟去相親一樣,一看就不正經(jīng)。
“大兄弟,你這什么打扮?把自己當霸總了,追妻火葬場呢?”
線長開口就是老小白了,說完還自顧自地笑了一聲。
“看你的臉,應該是何來人,我也是何來的,何來這邊不興讓媳婦出去打工的,更別提進廠了。
“大兄弟,聽我一句勸,沒事少應酬,少嗆你媳婦。你現(xiàn)在還小,覺得面子比天大,等你年紀上來,你就知道錢有多重要了?!?br>
顯然,線長根據(jù)他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腦補了一出裝逼犯惡習難改,把賢妻良母的老婆逼到離家出走的故事。
燕恒燦緩緩地將視線移向他,眸底有流光閃過。
商旭在線長開口的時候姍姍來遲,盡管離得有些距離,他還是將全程聽完了,并且臉上露出了便秘般的笑意。
緩了一下后,他疑惑地望向自家少爺:不是說在外面等嗎?怎么比他還快。
不過,仗著車間內(nèi)諸多機械運轉(zhuǎn)聲的掩護,商旭可疑地立在原地保持了沉默。
他想看看燕少會如何應對。
燕恒燦黑沉的眸子鎖定了線長,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穿皮帶沒有?”
線長愣了愣,然后注意到他腰間過于精致的皮帶,冷聲道:“你是怎么進來的?”
“你穿皮帶沒有?”
燕恒燦還是那句話,還是那個語氣,但商旭的頭皮已經(jīng)開始發(fā)麻了。
他趕緊上前一步,卻見線長輕嗤一聲,再度開口道:
“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老婆跑了自己不反省,還沒完了?!?br>
線長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出于對新人稍微調(diào)高的容忍閾值和工作慣性,他還是多說了幾句。
“進過廠的都知道,穿皮帶來上班是自找麻煩。你跟我在這裝什么呢?
“你要還是這個態(tài)度,你媳婦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反復被“媳婦”攻擊,明宛再累也嚇醒了,她像個彈簧一樣從燕恒燦懷里蹦了出來。
“線長,你誤會了,我不是他老婆!”
然而還沒等明宛多說一句,燕恒燦不由分說的話語截住了她:
“你呢?穿內(nèi)衣沒有?”
明宛匪夷所思地望了他一眼,眼神在眾人臉上周游了一圈,據(jù)大家雷劈一般的表情,才確定這不是自己累蒙了所產(chǎn)生的幻聽。
“燕恒燦,你神經(jīng)病啊!”
她氣得直跺腳,整個頭都紅了。
燕恒燦不管她,當著所有人的面,他的手掌在她身后蹭了一下,臉色瞬時好了不少。
“竟然穿了,安檢門果然還是壞了?!?br>
無視明宛石化的表情,他眉梢一挑,沖一旁的商旭勾起了一個自得的弧度。
商旭很是納悶,他一向自詡了解燕恒燦,甚至以此為榮。
可他最近像是去哪里新進了一批表情包裝在臉上——自打和明小姐接觸,他令人迷惑的微表情多到發(fā)指的地步。
比如說現(xiàn)在,他實在捉摸不透他驕傲個啥玩意,安檢門壞了,那怎么,又不是他踢的,明小姐早就進來了。
總不是他覺得不愧是他,連安檢門都知道對他的女人放尊重些?
……不太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