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或驚愕或嬉笑的噓聲中,倉皇跑回了家。
破落的小院子滿地都是斑駁的血跡。
一個菜籃子翻在地上,里面的蘿卜白菜滾得七零八落,全都沾著血。
我媽半側著身體,趴在一片血泊里,血已經半干的變成了暗紅褐色,像她暗淡褪色的生命。
略顯枯焦的長發(fā)被血粘成了一團,胡亂覆在臉上,使得她瘦削的面孔看起來格外猙獰又潦草。
我爸手上抓著半截斷掉的鐵鍬,站在院子里破口大罵。
“攤上這種沒用的婆娘,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生不出兒子就夠沒臉了,現(xiàn)在連個肚子都護不住,你連人家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都不如!”
從趴在院墻上看熱鬧的鄰居們口中,我拼湊出了事情的大概模樣。
我爸今天又輸了錢。
他一回來看我媽居然沒有給他把飯菜準備好,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把我媽給推倒在地上。
哪知道我媽飽經風霜的身子,像個早已破碎又被反復粘合起來的瓷娃娃。
她一倒地就開始大口吐血,隨后下半身也出血見紅,肚子里的三胞胎就這么掉了。
聽鄰居說,三個娃娃都有雞蛋那么大一個,兩男一女,白生生的,剛出來的時候胳膊腿還會動呢。
眼見著馬上要到手的五十萬就這么打了水漂,我爸氣得一腳把三兄妹給踩成了一攤分不出彼此的爛肉。
我爸一邊罵,一邊用腳踢她。
“早知道這樣,老子當年就算是娶一頭母豬,都好過娶你!”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媽還沒死。
她蜷縮的身體下,無力地護著一攤紅白的東西,大概是我的弟弟妹妹們。
她注意到了我,嘴唇無聲地顫動著,我看了好半天,才意識到她是在叫我的名字。
小園,小園。
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股黧黑的死氣。
那個瞬間,我心里“咯噔”一聲。
許是血脈的感應,我猛然意識到,我媽要死了。
她馬上就要被我爸打死了。
我要沒有媽媽了。
以后回家,不會再有簡陋但熱氣騰騰的飯菜等著我,挨打的時候也不會再有人用身體把我護在身下。
無盡黑暗和痛苦中,那唯一的一絲螢火,也要熄滅了。
我丟下書包,扭頭就往外跑。
我要報警。
這一次,媽媽攔不住我了。
聽說是兇殺的刑事大案,警方很重視,七八個警察立馬扣好警服的扣子,戴上大蓋帽,陪著我一起回了家。
再看到我媽時,她已經死了。
只是,我看到她最后的模樣,卻并不是像先前那樣趴在血泊中,而是仰躺在院子的另一邊,在另一攤更大的血泊中。
她空洞而無神地大睜著雙眼,雙手小心翼翼把那灘混合著血和泥的破碎肉塊捧在胸口。
像捧著我爸早已殘破不堪的一點溫情,也耗盡了她最后的母愛。
警察把她裝進一個黑色的袋子。
都說人死了會變沉,可她一個懷孕五六個月的孕婦,身體卻輕飄飄的,根本用不著抬,一個人就輕輕松松地把那只黑色袋子給拎走了。
我爸也被警方帶走。
不知為何,我只覺得眼里干澀,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沉默地進屋,開始收拾東西。
因為警察叔叔告訴我,如果我爸被判刑,我就會被送去兒童福利院。
我想,這樣也挺好,至少有飯吃,也不用挨打。
可是三天后,我爸被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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