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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母親從前一直想要逃離這個家。
不光是母親,村里很多和母親一樣的女人,甚至,未來或許還會有更多這樣的女人,都想逃離這里。
是的,她們都是被拐賣到這里的。
這樣一個,落后的,貧窮的村落。
在這片貧瘠的土壤上,有許多個像母親這樣可憐的女人,她們被人從其他的省市,鄉(xiāng)村,或是欺騙,或是誘拐,賣到了這里。
有的女人不認(rèn)命,用盡了各種辦法逃跑,被男家人抓住了,打幾頓,再餓兩天,有的再兇狠一點的,還被關(guān)起來。
如此幾次過后,也就老實了。
還有的,性子烈一點的,不管男家人怎么懲罰,她們還是要跑。
然而,當(dāng)肚子里有了羈絆,再烈的女人,也只能摸著肚子大哭一場,認(rèn)命了。
這些女人啊,一旦認(rèn)命,便老實得可怕,仿佛忘了自己是被拐賣來的,她們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一樣,在河邊洗衣服,侃家長里短,甚至?xí)?guī)勸后面再被騙來的那些女人們聽話,認(rèn)命。
認(rèn)命吧,認(rèn)命了日子就好過了,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她們往往用這樣一種過來人的語氣,一副為你好的神態(tài),勸那些女子在這片土地扎根。
而我的母親,恰恰是這兩種女人之外的另一種。
她跑過,逃過,然后又被抓回來。
父親關(guān)過她,也兇過她,就是始終沒有打過母親。
但是她依然跑,依然不信命,只要逮著機會,她就不放過任何能逃跑的機會。
那機會,可以是父親喝口水的功夫,也可以是父親上個廁所的時間。
甚至,母親曾打碎了瓷碗,用碎片割腕以死相逼。
鮮血流了一地,但總歸是將人救了過來。
母親醒來后,家里圍坐了一圈的人。
大多數(shù)都是一些年長一點的女人。
她們神情擔(dān)憂,看著母親唉聲嘆氣。
“大妹子啊,你這是何苦呢?何必糟踐自個兒身體啊,好好呆在這里安安生生過下去,明年再生個娃,也就圓滿了。”
“我們當(dāng)初也是這么過來的,你還好,你家這男人是個木的,不打你不罵你的,和他過下去,也不見得就是件差事兒,我們當(dāng)初啊,可沒少受到毒打,可那又能怎么樣呢?日子還不是過下來了。”
“只要自己想開點了,日子啊,也就好過了?!?br>
那些女人們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母親的神色。
“這里的女人們,有幾個是當(dāng)?shù)氐模客蠑?shù),隔壁鐵牛她娘不也是當(dāng)年他爹用一頭牛跟人家換回來的么?聽說啊,鐵牛他娘當(dāng)年也是個潑辣的,跑了好多回,最后,被鐵牛他爹打斷了一條腿才老實的?!?br>
“三十年來,不也和鐵牛他爹過得好好的嗎?還生下了鐵牛和九兒兩個孩子,所以啊,要是鐵牛他娘當(dāng)初不跑,那條腿也不見得會被打斷,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
“咱們女人,嫁給誰不是嫁,與其去受那皮肉之苦糟踐了自己身子,不如認(rèn)命好好伺候男人過日子,總比,挨打挨餓強吧。”
她們一個個的嘴巴一張一合,就著燭光,影子印在土墻上,像一只只造型兇狠的怪獸,黑壓壓的一片,近乎將母親吞噬進(jìn)去。
母親包著的手腕還在滲出血跡。
她看著她們。
這些女人都曾逃過,跑過。
也許她們先前說的鐵牛他娘,在她們逃離無門被抓回來時,也是這么勸誡她們的,認(rèn)命吧。
最后在生活的強壓下,她們聽從了前人的‘經(jīng)驗之談’,不得不低下頭顱,與之同化,然后今日,又用同樣的話來勸誡她。
“那么,如果當(dāng)初你們逃出去了,還會回來嗎?”
母親強打起精神,輕聲問道。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那群女人全部啞口無言,她們互相看著對方。
或許這個問題,曾在她們腦海里設(shè)想過千百次,若是當(dāng)初逃了出去,她們還會回來嗎?
不會,絕不會。
“你們不會回來是嗎?”
母親打破了她們的沉默。
可悲的是,這些年來,沒有女孩逃出去,在男人的棍棒之下,在女人的告誡之下,這些被拐騙到這里的女孩,最終只能認(rèn)命,放棄掙扎。
如她們自己所說的,放棄掙扎了,日子就好過了。
最后她們干笑著,灰溜溜地離去。
母親看著她們離去,心里琢磨的,或許還是怎么離開這個破地方。
自此以后,父親也不敢放松,因為稍不注意,母親肯定還是要跑的。
但他換了一個路數(shù),在母親養(yǎng)傷期間,他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母親,甚至將家里唯一的老母雞也宰了來燉湯給母親喝。
同時,屋里不放任何堅硬的東西,母親依然被鎖在屋子里。
他許是想以此來感化母親,讓她乖乖呆在這兒,不再成天想著離開。
然而,母親那樣烈的人,又豈會被這樣的的小恩小惠打動?
她表面上放棄逃跑了的想法,不再鬧了,但是心里,卻一直計劃著,只要父親放松戒心,找到機會就逃。
經(jīng)歷過前面幾次的失敗逃離,母親變得更聰明了。
她再次決定逃的時候,是在父親去給別人家收玉米的一個晚上,那晚父親喝了些酒,早早睡下了。
她從父親兜里偷了一百塊錢,到廚房打包了兩個冷硬的饅頭,踏著深秋的夜風(fēng)就逃了。
村里距離縣城有幾十里距離,平時人們?nèi)タh城都得坐個摩托,但是村里只有少數(shù)一兩家人有摩托,況且摩托在泥濘的山路上,一個不小心就得連人帶車給甩飛出去。
要是步行到縣城,至少也得走上一夜,何況以母親一個弱女子的腳力,一夜也不見得能走出去。
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出發(fā)了。
那一晚上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跟斗,一個女人借著微弱的月光踏著山路,那其中的害怕,恐慌,她都顧不得,只知道要離開這里。
但偏偏老天爺就愛跟她開玩笑,山路只走到了一半,她便發(fā)現(xiàn)自己肚子不對勁,同時一股熱流順著褲管嘩嘩流下......
父親找到母親時,她已經(jīng)昏倒在路邊,雙腳滿是泥濘,血水混著褲腿流下,打濕了身下的黃土,留下血跡斑斑的印記。
當(dāng)時顧不得許多,他背著母親就近乎是連滾帶爬地回到了村子里。
那一次,著實是將父親嚇到了。
母親醒來之后,才得知自己懷孕了。
她雖然動了胎氣,孩子卻還是保住了。
她整個人沉默了許久后,像是突然爆發(fā)的母獅子,咆哮著將所有人趕出房間,一個人抱著被子哭。
父親以為,母親會和其他女人一樣,有了孩子,就會乖乖認(rèn)命扎根在這里和他好好過日子。
只是他猜錯了。
母親根本不愿意留下我這個“孽種”。
她想盡了各種辦法,想要讓還未出世的我夭折在她肚子里。
甚至不惜用肚子去撞桌角,痛得自己臉色慘白。
她說,為什么不在那天晚上就讓我流掉。
或許是我天生命硬,愣是不管母親如何做,都好好的活在她的肚子里。
父親看在眼里,只能一次次地阻止母親的自殘行為,最后徹底敗下陣來,給母親跪下了。
他說,只要母親不再折騰肚子里的孩子,九個月后孩子一落地,他就放母親離開這里,當(dāng)孩子沒娘。
許是父親這番舉動讓母親訝異,又或者是看到了離開的希望,她竟然真的不鬧了。
她盯著父親看了很久,看得父親整個頭皮發(fā)麻后,接過了父親手里端著的豬骨湯,一口喝了后,翻身睡下了。
父親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高興的是,母親肚子里的我終于不再受折騰了,難過的是,我一出生,就將面臨著沒娘的境遇。
總之那晚過后,母親再也不想著將肚里的孩子弄掉,也不說要走的話。
母親她依然話少,即使是答應(yīng)了生下孩子再離開,但是她看著父親的眼神也一向是冷冷的。
爺爺奶奶死得早,只留下父親一個兒子,在買來母親之前,父親一直是光棍一個,他每天總是有很多話和母親說,說田里的蛐蛐,說山上的夏蟲,說水間的魚兒,他得空就去抓來給母親補身子。
母親只是冷笑著說:“這樣一個孽種,就算是生下來也是沒娘的,根本沒有必要補?!?br>
她從我出生前,就很討厭我,但同時也很矛盾——因為我的存在,才讓她有了離開的希望。
所以她即使嘴上這么說了,最終卻還是將魚湯喝進(jìn)了肚子。
時間一晃而過。
母親生產(chǎn)那天,父親找來了村里最好的穩(wěn)婆,他就在土墻砌成的屋子外面,聽著母親在屋子里痛苦的叫聲。
自己也跟著急得滿頭大汗。
當(dāng)嬰兒的啼哭聲傳出時,父親整個人已經(jīng)完全癱軟在地上了,渾身是汗,仿佛經(jīng)歷了生產(chǎn)的人是他。
父親說,母親在我出生后,壓根沒有看我一眼,直接閉上了眼睛休息。
并且,也不打算給我喂奶,任憑我哭得撕心裂肺。
后來我實在哭得不行,父親無奈之下,只得準(zhǔn)備抱著我去求別家剛生小孩的嬸子那里求點奶水。
母親聽得煩躁,在炕上坐起,抿了抿唇冷冷說:“把他給我?!?br>
她到底還是給我喂奶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父親的錯覺,他仿佛在母親的眼里,看到了轉(zhuǎn)瞬即逝的溫柔。
想起自己說過的,只要母親生下了小孩,就放她離開。
他試探地說道:“這幾天身子虛,等好些了再走吧?!?br>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就在父親以為不會有什么回應(yīng)之時,母親點了點頭。
父親那夜整夜沒睡。
過了幾天,母親已經(jīng)能夠下地活動,只是抱我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那天她還在休息。
父親從屋子里收拾了幾百塊錢出來,一聲不吭的又去廚房蒸了兩屜饅頭,打包好后,放在母親的枕頭旁邊,然后輕手輕腳地抱起我,走到了田邊。
他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等抱著我回家的時候,家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的蹤跡。
“娃啊,將來你就沒娘了,是爹沒本事,留不住你娘?!?br>
他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