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卷(ZC) 第三章

香火捧著南瓜粥走在前面,爹緊緊地跟在后面,又重新往廟里去。 爹怕香火改主意,一路上小心翼翼,腳步都是輕悄悄的,生怕驚動了香火。路上碰見村上的人,問香火干什么,爹就趕緊搶到前面來,往前指了指,說:“去呀,去呀?!? 人家卻不愛搭理香火爹,只管找香火說話,香火又偏不說話,倒不是他做個香火架子大,只是因為捧著南瓜粥,忍不住邊走邊舔,就沒有第二張嘴多出來說話了。 爹趕緊替香火說話:“小福子,如若有事,你盡管到太平寺找香火就是了?!? 那人只作沒聽見他爹說話,朝香火拱了拱手,側(cè)過身子就從香火身邊穿過去了。 香火心里不服,說:“爹,他一點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不把你當回事?!? 爹卻很服氣,還很高興,說:“香火,香火,他把你放在眼里的,他把你當回事的?!? 香火懶得與爹計較,繼續(xù)吃他的南瓜粥。南瓜粥雖然香,香火還是抱怨說:“小氣鬼,放點糖就好吃了?!? 爹在背后小聲嘀咕說:“還糖呢,你娘連鹽都不肯給你吃。” 香火和爹回到廟里的時候,二師傅仍然盤腿坐在那里敲木魚念經(jīng),閉著眼睛,只作不知道香火回來了。 香火走的時候二師傅在背后拼命喊,現(xiàn)在香火回來了,他倒不把香火當回事了,香火有法子治他,只管說道:“二師傅,我來和你道個別。” 二師傅果然停止了念經(jīng),睜開眼睛說:“香火,我知道你會回來的?!笨吹较慊鹗掷锏哪瞎现?,順手就把那碗接了過去。 香火欲奪回來,爹卻在旁邊說:“二師傅,你一直在念經(jīng)嗎,你餓了吧,你吃點南瓜粥吧?!? 香火趕緊說:“粥是我的,我舔過的,有唾沫臭?!? 二師傅卻不在乎香火的唾沫,接過去就呼啦呼啦把南瓜粥吃了,說:“好香,好香?!? 爹勸慰香火說:“你娘煮得多,滿滿的一缽頭,一頭豬也能吃飽了,你已經(jīng)吃掉一半,讓師傅吃一半,大家分分。” 香火說:“原來你比我娘還壞?!庇忠蛏鷼舛煾党粤怂哪瞎现?,陰損他說:“二師傅,你嘴上都起泡了,還在念經(jīng)?你還沒有超好度?” 爹一聽香火說超度,趕緊問道:“超什么度?超誰的度?” 誰還沒有回答他,他眼一尖,就看見了坐在缸里往生的大師傅。 爹驚愣了片刻,雙手一拍屁股,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香火看著爹驚慌失措的背影,心里暗笑,原來不止是我怕死和尚,原來爹也怕死和尚,他逃得比我還快,比兔子還快。 笑了笑,又回頭問二師傅:“二師傅,這么長時間了,大師傅還沒有走到那地方,怎么走得這么慢???” 二師傅從地上爬起來,兩條腿僵硬得像石頭塊子,也顧不上揉一揉,跟香火說:“香火,師傅要去報喪,你好好守著大師傅?!? 香火不愿意,跟他糾纏說:“大師傅又不會說話了,我為什么要守著他?” 二師傅說:“師傅的魂去見佛祖了,見過佛祖他還要回來的,師傅回來的時候,看到?jīng)]有人陪他,會孤單的,你一定要守著,不能走開?!? 香火說:“我走開他知道嗎?” 二師傅說:“知道的?!? 香火心想:“你就哄我吧,死都死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還會知道別人的什么事?”嘴上卻說:“那好吧,我不走?!? 香火嘴不應心,二師傅聽得出來,不放心走,想了想,又嚇唬香火說:“你要是走了,師傅的魂會去你家里找你,別說你害怕,你家的人都會害怕的?!? 這么嚇唬來嚇唬去,二師傅方感覺能把香火嚇住了,這才放了點心,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二師傅走后不久,天色陰下來,好像要下雨了。一下雨,那碗罩就罩不住大師傅了。香火到灶屋里把水缸的蓋拿來,給大師傅蓋上。才發(fā)現(xiàn)大師傅身子又往下縮了一點,半個光腦袋已經(jīng)縮到缸里去了,不再露在外面,蓋子可以蓋平了。 香火蓋了蓋子,把大師傅悶在缸里,淋不著雨了,心里也就受用了,對著水缸敷衍了兩下,說:“大師傅,不是我不陪你,我膽小,再說了,我也忙了大半天,咸肉炒雞蛋給爹和二珠三球他們吃了不少去,半碗南瓜粥也不頂用,我還得去弄點東西給自己吃?!? 香火忙去院后摘了些菜蔬,又從醬缸里撈出兩條醬蘿卜,到灶屋起油鍋用了不少油,油燒熱了,菜倒進去,香味撲鼻,香火正咽著唾沫,就聽到有人敲廟門了,心里一氣,罵道:“早不來晚不來,正香的時候,就來了。” 香火去打開門一看,嚇了一大跳,當門口橫著一口大棺材,老屁正指揮著幾個村民把棺材抬進廟里。 廟的門檻太高,棺材又太重,他們一伙人“哼哧哼哧”抬不動了,就擱在門檻上了。 老屁先生氣說:“香火你個狗屁,大師傅死了你都不告訴我?” 香火說:“告訴你你就能讓他活起來嗎?” 老屁道:“放屁,大師傅就這樣放在缸里?你們連口棺材也不給大師傅睡?屁招精!”老屁重喝一聲:“起!”他們重新起勁,“哼喲哼喲”一陣,終于把棺材抬了進來,停在院子里。 平時村里有事情,都是隊長三官出頭,今天三官雖然來了,卻不出頭,混在人堆里,也不說話,也不指派。 香火看不慣老屁指手畫腳的老卵樣子,跟三官說:“隊長,老屁當隊長了嗎?” 三官閉著嘴,指了指坐在缸里的大師傅,又指了指棺材。 香火趕緊說:“不行的,不行的,二師傅去報喪了,小師傅也不在。” 爹一直被眾人排擠在后面,上不來,插不上話,旁人也沒把他放在眼里,但他早就著急了,最后終于拱上來了,朝著香火說:“香火,香火,天氣這么熱,放在缸里兩天就要爛了?!? 沒人接他的話茬,爹又說:“趕緊動手吧,天要下雨了?!? 天黑擦擦的,是要下雨了,爹說的明明在理,眾人卻都拿他的話當放屁,甚至連放屁都不如。香火來了氣,指了指眾人說:“你們對我爹也太不恭了,我爹好歹、好歹也,好歹也……”好了幾個歹,也實在也想不出爹有什么特別的能耐,最后只好說:“我爹好歹也姓了個孔,看在孔夫子的面子上,你們也不能如此不把我爹當我爹,無視他的存在?!? 香火這么說,眾人不僅不反省對香火爹的不恭,反倒連香火也不放在眼里了,個個朝他翻白眼,有人索性站得離他遠一點,不想沾上他。 三官打岔說:“算了算了,不說你爹了,還是說你大師傅吧?!? 香火說:“要想埋葬我大師傅,一定要等二師傅回來,我只是香火,我做不來主。” 老屁又搶上來說:“你放臭屁,不能等,這口棺材是我們偷來的,是三官開了門叫我們偷的。” 三官說:“老屁你說話嘴巴放干凈一點,是我叫你們偷還是你們自己偷的?”爹又插過去說:“是我出的主意,是我出的主意?!? 香火不依了,酸道:“爹,你是我爹,還是老屁的爹,為什么老屁的事情你要攬在自己身上?” 明明香火和他爹在說話,老屁卻不依,說:“香火,別以為你當個屁香火就了不起,就可以胡說八道個屁?!? 三官見他們屁來屁去,耽誤了不少時間,言歸正傳說:“香火,趕緊弄吧,這棺材是牛踏扁給老娘準備的壽材,家里放不下,寄放在隊里的倉庫,鑰匙一直系在我的褲腰上,現(xiàn)在被偷了來,要是牛踏扁發(fā)現(xiàn)了,追來討回去,就麻煩了?!? 老屁配合說:“那我們忙半天就忙了個屁?!? 大家都朝三官腰眼那兒看,三官將那鑰匙摘下來,塞進褲兜。 香火也懶得再與眾人多嘴多舌,退讓道:“你們要埋就埋吧,二師傅回來也怪不著我?!? 香火退開去,眾人就七手八腳到缸里去抬大師傅,好不容易抬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大師傅的身體還是坐在缸里的樣子,雙腿盤著,雙手合十,身子挺得直直的,跟活著念經(jīng)時一模一樣。 大師傅這個模樣是放不進棺材的,要把大師傅的胳膊腿抻直了,弄軟一點,可怎么弄也不行,大師傅手腳全身都是僵硬的,除非要用蠻勁把大師傅的手腳都掰斷了才能抻直。 沒有人敢把大師傅的骨頭折斷掉,眾人都束手無策了,香火這才朝他們翻了白眼又撇了嘴,說:“你們不能亂來啊,和尚死了,不睡棺材,就睡在缸里?!? 老屁氣得罵道:“要放屁你早點放,等我們折騰完了你再放,你這是馬后屁。” 眾人又小心翼翼把大師傅抬回缸里,蓋上缸蓋,抽出抬棺材的杠棒和繩子,把大師傅的缸綁了起來,正在往起抬,香火又喊了起來:“等一等,等一等,你們要葬掉大師傅,但是葬在哪里呢,他又不是孔家村人,不能葬在陰陽崗啊?!? 香火一問,蠢貨們才回過神來,大師傅的墳地還沒有選好呢,急著抬了能往哪兒去? 暫時先擱下大師傅的缸,你看我,我看你,都等著別人拿主意。 從前村上死了人,若是姓孔的,都往陰陽崗去,若是外姓人,上不去陰陽崗,就請龍先生點穴定位。可現(xiàn)在不行了,龍先生躲了起來,誰也找不到他。前些時四圈的爺爺?shù)眉辈∷懒?,全家出動尋找龍先生,最后雖然給他們找到了,可是龍先生居然一口否認自己是龍先生,說他們認錯了人。 沒有了龍先生,眾人心里就沒了底,到底應該把大師傅葬在哪里,意見不一致,都知道要找風水好的地方,但又都不知道哪塊地方風水好。七嘴八舌,有的說東頭好,有的說西頭好,有的說高一點的地方好,有的說靠水邊的好,有的又說要離水遠一點,本來就沒個主張的三官更是一頭霧水,不知該聽誰的。 正手足無措,牛踏扁已經(jīng)追來了,后面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村民。牛踏扁罵罵咧咧說:“好你個香火,竟敢偷我老娘的棺材。” 香火說:“不是我偷的。” 牛踏扁說:“不是你偷的,是我娘的棺材長了腳跑到你廟里來了?” 香火惡心說:“誰稀罕你的棺材,你還是留著自家用吧,你最好省著點,一家人——”后面的歹話好歹忍著沒說出來。 村里人見過死人,但沒有見過死和尚,都跟著牛踏扁來瞧新鮮。一進院子,看到大師傅盤腿坐在缸里,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婦女就開始流眼淚了,因為廟里安靜,她們沒有像村里死了人那樣放聲大哭,只是低低抽泣,男人都好奇地上前看仔細,覺得不可思議,甚至不相信這個坐得好好的大師傅是一個死和尚。死了怎么還坐得住呢,死人的手怎么還能懸空著合攏呢?他們沒有見過,也想不通,都朝香火看。 香火不受用,沒好氣說:“你們看我干什么?什么叫和尚,這就是和尚,和尚跟你們是不一樣的。” 眾人點頭稱是,都對香火刮目相看,說:“香火,你說說,怎么個不一樣?” 香火說:“你們死了,四腳筆筆直,和尚死了,跟沒死一樣?!? 眾人又稱是,說:“原來這樣啊,怪不得你要到廟里來做香火,大概你也想死了跟沒死一樣吧?” 香火說:“呸你的,你才死了跟沒死一個樣?!? 眾人笑了一下。 又有人說:“香火,聽說大師傅死了,你還去推過他,他的身子是軟的還是硬的?” 香火說:“你自己去推一推就知道了?!? 眾人又直往后退,說:“那不行的,你是香火,你跟大師傅是一家人,你推他,他不會生你的氣,我們跟他無親無故,不敢隨便推他。” 香火說:“你們這就錯了,我家?guī)煾祵φl都不會生氣的,師傅是出家人,善待天下一切眾生,就算你們是畜生,是豬,是狗,師傅也會對你們客客氣氣的?!? 眾人嘖嘖贊嘆,表示驚奇。 又有人說:“香火啊,從前你在村里作惡多端,到了廟里果然被和尚調(diào)教好了?!? 香火說:“哪有這么快就調(diào)教好了?只是我?guī)煾挡桓矣嬢^罷了。廟里盡吃素,把我肚腸子里的油都刮干了,我去偷了一只雞烤了吃,師傅知道了,也就是多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而已。” 四圈他娘一聽,拍著大腿就罵起來:“殺你個千刀,原來我家的雞是你偷的?!迸Lけ庖擦R道:“我家的雞原先天天生蛋,現(xiàn)在越生越少了——” 香火打斷說:“這還不明白,你家的雞蛋長腿了罷?!? 眾人哄笑,牛踏扁惱了,一惱之下,又回到棺材上來了,跟三官說:“隊長,你看他偷了棺材還嘴兇,這樣的敗類,你當隊長的都不管嗎?” 三官說:“他是香火,歸和尚管?!蓖A送S终f:“牛踏扁,你這回是冤枉香火了,棺材不是他偷的,不信你問問大家?!? 雖然眾人點頭,可牛踏扁不相信,說:“不是他偷的,我牛字倒過來寫。” 三官忍不住笑出聲來,說:“牛倒過來,?!翛_天啊。” 大家都笑,老屁卻不笑,認真說:“你們笑個屁,他又不是母牛,要他牛大嫂來,那才?!翛_天呢?!? 牛踏扁更惱了,說:“香火偷我娘棺材,你們還幫著他欺負我,我找隊革會去?!? 香火爹認了真,擋到他和香火中間,急著解釋說:“牛踏扁,棺材是我偷的,你別誣賴香火。” 牛踏扁既不認他的話,也不視見他個人,只管找香火說:“這村子里,只有你干得出這種事情。” 香火被他咬死了,怎么也不松口,氣得說:“這么笨的棺材,我有那么大的力氣,一個人扛過來?” 牛踏扁說:“這也難說的,都說廟里的和尚會作法,說不定你當了香火,也學會些什么妖怪了?!? 三官有點沉不住氣了,想必香火早晚會把他賣出來,所以趕緊打岔說:“牛踏扁,雖然你娘的棺材被扛到廟里,但是大師傅不是沒有睡你娘的棺材嗎?棺材還是你娘睡,所以,就算有人扛走了你娘的棺材,那也不能算偷,現(xiàn)在你就扛回去吧,我們得趕緊商量找個好風水埋葬大師傅呢。” 牛踏扁也不生棺材的氣了,參加進來發(fā)表意見說:“好風水又不是為死人找的,是為小輩找的。” 香火頭一個就不高興,說:“你什么話,你的意思,不要給大師傅找好風水?” 牛踏扁道:“墳地風水好,小輩才發(fā)達,可是和尚又沒有小輩,風水好不好也無所謂的吧?!? 這話香火更不能同意,說:“誰說無所謂?和尚雖然沒有小輩,但他有廟,廟里有菩薩,有其他和尚,還有香火,都要指靠他的?!? 牛踏扁撓了撓頭皮,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不說話了?!? 香火爹說:“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判吧?!? 眾人鬧哄哄的,沒有人聽見香火爹說話,香火倒覺得爹的主意好,又替爹重復了一遍,說:“我爹說,天判最好?!? 場面立刻安靜下來,沒有人反對香火爹的意見,他們都愿意聽天的話??墒撬麄兠髅魈ь^就看到天,卻又根本不知道天在哪里。 眾人呆立了一會,腦子轉(zhuǎn)不過來,都不由自主朝著香火看。 香火急道:“你們別看我,我不知道的?!? 爹趕緊湊到香火耳邊,壓低嗓音說:“香火,你跟他們說,用扁擔來判,叫扁擔相。” 香火照著爹的教導說了一遍。 牛踏扁嘴碎,心里又不樂,找茬說:“扁擔就是天嗎?” 三官和老屁他們都贊同扁擔就是天,老屁過來把牛踏扁扒拉開說:“你走開,沒你的屁事?!? 三官問香火道:“扁擔相,怎么個相法?” 香火照著爹的說法說:“到地頭上,站直身子,用力把扁擔朝天上扔,等扁擔落地,看它的頭朝哪里,棺材就朝哪里擱?!? 牛踏扁撇撇嘴又說:“扁頭還有頭???扁擔兩邊都是頭啊?!? 香火說:“兩邊都是頭,你不能做個記號記住一個頭?。俊? 三官說:“這是個辦法,反正是天判的,天知道哪里是頭??墒俏覀儸F(xiàn)在沒有扁擔呀,回村里拿?” 香火說:“沒有扁擔,杠棒也是一樣的?!? 三官喜了喜,說:“杠棒一頭粗一頭細,倒比扁擔更好使呢?!? 牛踏扁又想不通,說:“一頭粗一頭細,那么粗的算頭還是細的算頭呢?” 眾人都瞪他,但他也沒覺得自己錯在哪里。 三官說:“粗的算頭?!? 牛踏扁還不服,問道:“為什么細的不能算頭?” 三官說:“你摸摸你自己的頭,是不是比你的腳大一點?” 牛踏扁這才被問倒了,不說話了。 眾人把大師傅往生的那個缸抬到廟外空場上,大家等著三官扔杠捧,三官不扔,說:“我是隊長。”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牛踏扁又出主意說:“應該香火扔,香火和和尚是一家人?!? 香火轉(zhuǎn)著身子找爹,爹卻躲起來不見他,心知爹也不會來替他扔杠捧了,只得硬著頭皮把杠棒舉起來,用力朝天上扔,眾人怕砸著頭,趕緊往旁邊撤退,杠棒落地,粗的一頭,竟然對準了廟門。 香火一看,急得跳起來,大喊說:“不對的,不對的,不可以葬在廟里的?!? 爹朝杠捧看了看,又朝廟門看了看,說:“誰說要葬在廟里,你從廟門筆直往里看,是什么?” 香火說:“是大院?!? 爹說:“大院再里邊呢?” “是大殿?!? “大殿再里邊呢?” “是后院?!? “后院再后面呢?” “是后殿?!? “后殿再后面呢?” 香火松了口氣,說:“那就不在廟里了,那是外面的菜地?!? 爹也松了口氣。 眾人不曾在意香火在羅唣什么,三官朝那杠棒的方向看了看,明確了,朝幾個壯勞力揮了揮手,說:“起!” 眾人抬起缸“哼唷哼唷”就往后邊的菜地去。香火跟在后面慢慢看動靜。 到了菜地,香火第一眼就看到了寺廟禪房的后窗,頓時頭皮發(fā)麻,那后窗里邊,是一張床,香火平素就睡在那床上。 活脫脫的一個大師傅,現(xiàn)在死了,一動不動,埋到香火的后窗下,和香火靠得那么近,就坐在香火對面,香火心里不受用,疹得慌,想了想,想出個歪點子說:“剛才不能算,剛才我扔杠棒的時候,身子沒有站正,扔出來的杠棒是歪的,不作數(shù),重來?!? 老屁一眼就看出了香火的心思,說:“香火,你屁都嚇出來了吧,怕大師傅離你太近,你算屁個香火?!? 眾人也憤憤不平,香火卻不顧大家意見,重新又揀起杠棒扔了一遍。 這一回奇巧了,杠棒那么粗的一個頭,掉下來竟然筆直地插到了菜地上,杠棒就直直地站在那里了,一陣風吹過,它也不動。 大家嘖嘖稱奇說:“真是個天啊。” 又說:“要不他怎么是天呢?” 眾人就地挖了一個坑,把缸埋下去,又用土重新蓋好,堆出一個小小的高墩,拍拍土,又拍拍屁股,想走人了。 香火見他們?nèi)绱笋R虎,趕緊喊住他們說:“哎,還沒有立碑呢,哪有墳墓不立碑的?!? 眾人面面相覷一會,三官問香火說:“香火,怎么立?” 香火才不知道怎么立。 香火爹說:“找塊石頭,刻上大師傅的名字。” 香火依著爹也說一遍??杀娙苏襾碚胰?,只找到一塊青磚。 三官說:“就青磚吧?!彼炫醯较慊鸶?。 香火不接青磚,還往后退了退,說:“青磚上刻字,我刻不來的?!? 三官說:“你這也做不來,那也做不來,事事做不來,算個什么香火?”又說:“也罷也罷,你那狗爬字,還不如老屁?!? 眾人等著老屁在青磚上刻字,老屁卻不樂意,說:“狗屁,我的字也不如你三官?!? 眾人又等著三官在青磚上刻字。三官眼見逃不過,嘀咕說:“我刻就我刻,不過你們別說是我刻的啊?!? 香火趕緊去拿來一把剪子,遞給三官。 三官說:“剪子怎么刻?” 香火說:“三官,你怎么這么麻煩,剪子不行,那你要什么,菜刀?火鉗?” 三官怕了香火,趕緊說:“就剪子吧,就剪子吧?!? 眾人圍著那青磚,三官端正好了姿勢,剛要下剪子,才想起來問:“香火,你大師傅叫什么名字?” 把香火給問住了,愣了愣,嘀咕道:“名字?大師傅有名字嗎?大師傅姓什么?姓張?姓李?姓王?姓孔?叫張三?叫李四?叫王五?反正我知道他不叫孔常靈,他叫什么我不知道。” 三官說:“不是問名字,是問法名?!? 香火翻了翻白眼,法名也想不出來。 老屁氣道:“香火你翻個屁白眼,香火你頂個屁,你都當了香火,連你師傅的法名都不知道?!? 香火還沒求爹,爹已經(jīng)過來,告訴香火說:“香火,你二師傅是慧明和尚?!? 然后三官又記起小師傅好像是覺慧,卻偏偏想不起大師傅的法號,眾人又湊了半天,才記起來有個叫明覺的,那肯定就是大師傅了。 最后就由三官拿剪子在青磚上刻了“明覺師傅之墓”幾個字,豎在小土墩前面,總算弄完了事情,大家都已經(jīng)累得汗流浹背,也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牛踏扁央求大家伙幫他把棺材抬回去,眾人畢竟偷了棺材心虛,不好意思回絕,“哼唷哼唷”又把棺材往回抬,香火站在背后看著他們受苦受累,樂得拍屁股說:“應該,應該?!? 天色黑下來,下雨了,雨越下越大,風也吹進來了,廟里只剩下香火一個人了,油燈的火苗在風里晃來晃去,香火身上寒絲絲的,早早地關了廟門,躲到屋里。可屋后就是菜地,香火躲得越里邊,離大師傅就越近。趕緊給自己壯膽說:“大師傅已經(jīng)埋下去了,埋得深深的,不要說他是個死人,他就算活著,也爬不出來了?!弊焐线@么念叨著,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往窗邊靠過去,想不過去也不行。 身子到得窗口邊,香火又想閉緊眼睛不往外看,但是眼睛也不聽使喚,拼命睜大了偏要往窗外看。 看什么呢,窗外就是埋大師傅的菜地,雨嘩嘩地澆著菜地,香火眼睛被雨閃花了,好像看到一個影子在大師傅的墳墓前晃動,香火一慌之下,失聲尖叫起來。 那個影子聽到了香火的尖叫,就撲了過來,等湊近了一看,竟是二師傅,一張圓臉都被雨淋得又尖又白,活像吊死鬼。 香火卻不怕這個吊死鬼了,大喊道:“二師傅啊,二師傅啊,救命啊,你回來了?。俊? 二師傅從外面把后窗拉開一點,說:“香火,這土堆里是什么東西???” 香火說:“是大師傅。” 二師傅點點頭說:“我猜到是師傅。”又問:“香火,是誰把師傅給埋了?” 香火說:“是三官隊長他們來埋的,他們說要是不埋,大師傅就要爛了,就要臭了?!? 二師傅說:“說得也是,這幾天天熱得厲害。”又回頭去看大師傅的墳墩和那個青磚碑,看了看,又回頭看香火,奇怪地說:“香火,我死了嗎?” 香火哆嗦了一下,說:“二師傅,你別嚇唬我,你死了嗎?” 二師傅說:“咦,我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香火說:“二師傅你熱昏了吧,你給雨淋昏了吧,你死了還會說話?。俊? 二師傅想了想,說:“對呀,我沒有死,我死了怎么還會和你說話,除非你也死了。” 香火趕緊“呸”了一口,又掐自己的臉蛋,覺得疼,知道自己沒死,才拍了拍胸。 二師傅說:“我沒死,明覺怎么死了呢,明覺就是我,我就是明覺呀,香火,我給你搞糊涂了?!? 香火一聽,趕緊問:“二師傅你是明覺么?那么大師傅呢,大師傅叫什么?” 二師傅說:“早就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大師傅叫慧明?!? 香火一拍腦袋說:“喔喲,弄錯了,不過這可不是我說的?!? 二師傅說:“那是誰說的?” 香火知道要護著自己的爹,說:“是三官和老屁他們說的,他們說大師傅叫明覺,就寫上明覺了,你不能怪我?!? 二師傅說:“我沒有怪你,我們重新寫過就是了?!? 二師傅找了工具,借著油燈,把“明覺”兩個字鑿掉,重新刻上“慧明”兩字。 香火在一邊看著,還是記不住,埋怨說:“你們和尚的名字又古怪,又差不多,明什么啦,什么明啦,覺什么啦,什么覺啦,記也記不住。”翻來覆去說了幾下,香火似乎摸索到什么,停了下來,用心想了想,想通了,又道:“奇了,怪了,你們?nèi)齻€人,總共就是三個字,三個字竟然叫了三個人,還都不一樣,顛來倒去的,莫名其妙?!? 忙定后,二師傅先把濕衣服換了,拿到灶前去烤干,香火緊緊跟著二師傅,一步不離,灶膛里的火光照在二師傅的臉上,香火看了半天,說:“二師傅,越看你的臉,越像個殺豬的。” 二師傅跳了起來,衣服掉到地上也沒顧上揀,說:“誰是殺豬的?誰是殺豬的?” 香火又逗他說:“二師傅你不要急,我沒有說你是殺豬的,我只是說你像殺豬的?!? 二師傅慌亂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我像殺豬的嗎?你從哪里看出來我像殺豬的?” 香火說:“你的臉好胖?!? 二師傅不服說:“臉胖就一定是殺豬的?” 香火說:“那你有沒有看見過殺豬的人是瘦子呢?” 二師傅說:“我從前是瘦的,我是出了家、進了太平寺才慢慢胖起來的?!? 香火說:“當和尚愜意,日子好過,所以胖了?!? 二師傅想了想,說:“我?guī)煾狄才值?,師傅的臉比我的臉還胖,你怎么不說他像殺豬的?” 香火說:“我還沒來得及說呢,他就往生了呀?!? 說了一會殺豬和胖瘦,時間快半夜了,遂各自回房休息??上慊鹉挠行乃妓X,兩只耳朵一直豎起聽窗子外面的動靜,腦子里盡想著一墻之隔坐在地底下那缸里的大師傅,心臟怦怦亂跳,不受用,嘴上就忍不住罵起人來:“誰造的斷命的后殿禪房,斷掉他的骷髏頭,爛掉他的手指頭,為什么偏要弄四間屋,假如只有三間屋,我就和二師傅住同一間了?!? 咒罵了幾句,仍覺空洞,起了身,跑到隔壁二師傅屋里。 二師傅屋里黑咕隆咚,二師傅躺在床上一點聲音也沒有,香火恨道:“你倒睡得安逸,好像大師傅沒死似的?!? 悄悄拐過去,附下身子湊到二師傅的臉前,就在黑乎乎的夜色中,忽然看到二師傅兩個眼珠子正在骨碌骨碌轉(zhuǎn),一下把香火嚇得不輕,倒退一步說:“二師傅,你嚇人???” 二師傅說:“我沒嚇人,是你自己嚇自己。” 香火強詞奪理說:“我進來,你明明聽到了,卻不出聲,你裝鬼還是裝死人?” 二師傅說:“我以為小偷來了呢,就不出聲,看看他偷什么?!? 香火不知道二師傅是不是指桑罵槐,也顧不得跟他計較,說:“好了好了,嚇了就嚇了,就算被你白嚇了一回。” 二師傅說:“香火,大半夜的,你來干什么?” 香火說:“我來問問你,經(jīng)書賣多少錢?” 二師傅就把眼睛閉上了,不做聲。 香火說:“咦,你又沒有睡著,你假裝聽不見???” 二師傅說:“我不回答你。” 香火激將說:“為什么,莫非廟里的經(jīng)書都給你賣掉了,你心虛了?” 二師傅也沒有被激著,仍然躺著說:“經(jīng)書不是買賣的,經(jīng)書是請的?!? 香火心下好受了些,說:“就是說,即使有經(jīng)書,也不會有人出錢買了去?” 二師傅說:“你都是些什么心思,你哪來的經(jīng)書,你不是一看經(jīng)書就頭暈嗎?” 香火說:“我在陰陽崗看到我爹,要燒經(jīng)書,我想搶來賣給你,結果沒搶到,本來很懊悔,聽你一說,經(jīng)書不賣錢的,那也不懊悔了?!? 二師傅說:“你盡胡說就是了,我又不怕你。”說罷將身子重新放好,又不做聲了。 屋子里一下子靜下來,香火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趕緊說:“二師傅,我就睡你屋里吧。” 二師傅這下子倒給激著了,“騰”地一下坐了起來,說:“不行,你不能睡在我屋里?!? 香火說:“為什么?我不睡你床,我睡你地上都不行嗎?” 二師傅口氣強硬說:“不行?!? 香火又奇又急,說:“二師傅,你平時很好說話,什么事都好商量,今天怎么這么別扭?” 二師傅說:“你別管我別扭不別扭,你就不能睡在我屋里?!? 香火見說不動二師傅,便停下來想了想,再說:“你有什么東西,怕我偷???我就不相信,你一個和尚,能有什么好東西?”二師傅不做聲。 香火卻不怕麻煩,又說:“再說了,你們和尚常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算你有東西,就算被我偷了,偷了就偷了罷,你又不要帶到缸里去,你又不要傳給小輩,你就當我是你的小輩,我叫你爹也可以,叫你爺爺也無妨,你就提前傳給我算了。” 二師傅終于被香火激出話來了,說:“我沒有東西,不怕你偷?!? 香火就更奇了,說:“那你為什么不讓我睡在你屋里?沒道理的,要不這樣吧,你既然不放心我,干脆你跟我一道睡到我屋里?!? 二師傅說:“那也不行,我不能跟你睡一起?!? 香火左說右說也沒有用,終于不耐煩了,說:“你太沒道理了,難道你是女人嗎?” 二師傅說:“你看我像個女人嗎?” 香火說:“你不是女人?那就更沒道理了?!? 二師傅停了停,喘口氣,說:“香火,我睡覺打呼嚕很響的,會吵得你睡不著?!? 香火說:“我不怕打呼嚕,從前我在家的時候,我爹的呼嚕才響呢,像打雷,我娘的呼嚕更響,像吹哨子,兩個人的呼嚕加起來,像殺豬。” 二師傅說:“你怎么老說殺豬?” 香火無賴說:“二師傅,要是你不愛聽殺豬,我從今以后就不說殺豬,你要是不讓我和你睡,我就老是說殺豬?!? 二師傅說:“香火,不瞞你說,我不光打呼嚕,我還磨牙,我還說夢話,我的夢話很嚇人的,都是我做夢見到的事情。” 香火說:“你做夢見到什么?” 二師傅說:“我做夢盡見到死去的人,我跟他們說話,我還叫他們的名字,他們也跟我說話,也叫我的名字,你不害怕嗎?” 香火說:“他們在你夢里,又不在我夢里,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二師傅又說:“今天晚上,我肯定會和師傅說話,我有好多話要和師傅說,香火,你是俗人,你不敢聽,你走吧,我要睡了,不能讓師傅等太長時間?!闭f罷干脆翻坐起,又道:“我還是念阿彌陀佛吧,干脆請師傅早點來罷?!? 香火拿二師傅沒辦法,見他果真兩腿一盤,眼睛一閉,要念了,趕緊喊道:“二師傅。” 二師傅“嗯”了一聲。 香火又喊:“二師傅?!? 二師傅又“唉”了一聲。 香火再喊:“二師傅。” 二師傅說了:“咦,你有什么事就說,老是叫喊煩不煩?” 香火笑道:“你看看,我喊了你三聲你就嫌煩了,你日日夜夜念叨阿彌陀佛,難道佛祖他老人家就不嫌你煩?” 二師傅愣了一愣,說道:“阿彌陀佛不會嫌煩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毕氡匾呀?jīng)看穿香火有意跟他糾纏,趕緊用阿彌陀佛來打住他。 香火又生氣道:“這個阿彌陀佛是什么人?要這么多人天天念叨他,也不知道顧惜大家的嘴上有沒有起泡,舌頭上有沒有長疔?!? 二師傅道:“香火,你又錯了,不是佛要我們念,是我們自己要念佛。” 香火奇道:“怎么錯的總是我呢?” 二師傅說:“因為你不念佛?!? 香火道:“那些人拿棍子棒子來敲菩薩砸廟,大師傅都沒法活了,你個二師傅還念什么佛?” 二師傅說:“刀刀親見彌陀佛,箭箭射中白蓮花?!? 香火說:“聽不懂?!? 二師傅說:“你不念經(jīng),自然聽不懂,我要念經(jīng)了?!惫粌裳垡婚],念起經(jīng)來。 香火使盡本事也沒能睡在二師傅屋里,又氣又怕地退了出來,不敢回自己屋去,就站在二師傅門口,好歹靠個活人近一點,站著腿酸,就蹲了,蹲著腿又酸,干脆一屁股在二師傅屋門口坐下,一坐下了,眼睛就搭閉起來,眼睛一搭閉,就看見大師傅站在他面前,說:“香火,你找我?” 香火急得說:“大師傅,不是我找你,是二師傅找你,二師傅有話要跟你說,他在屋里,你快進去吧?!? 大師傅卻笑瞇瞇地說:“我倒是想跟你說說話呢?!? 香火驚得大叫起來:“我不要和你說話,我不要和你說話!” 大師傅忽然就變了臉,變成一個鬼臉,伸手在墻上一擊,發(fā)出一陣巨響,把香火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