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書號:12629)》最新章節(jié)無刪減
默認卷(ZC) 第四章
香火睜眼一看,天已經(jīng)亮了,不是大師傅在擊墻,而是有人在敲廟門。香火到前院一聽動靜,是爹的聲音,趕緊去開了門,就見爹扛了一架梯子等在門口。香火說:“爹,你拿梯子來干什么?”
梯子很重,爹扛不動了,一個趔趄跌進來,梯子滑到地上,砸了爹的腳,爹也不喊疼,趕緊扶起梯子,架妥了,才說:“香火,不能讓你師傅敲菩薩,更不能讓你敲菩薩,還是讓我敲吧?!?
香火奇道:“爹,你當胡司令了?”
爹說:“我就知道你不相信,他們馬上又要來了?!?
香火說:“來就來罷,他們要敲菩薩,誰也阻擋不了,讓他們敲罷?!?
爹急道:“香火你傻呀,他們才不會自己動手,他們也怕菩薩?!闭f罷重新扛了梯子,急急往大殿去,將梯子擱在菩薩跟前,趴下來朝菩薩磕了三個頭,也不說話,就往梯子上爬。
香火看了又生奇,問道:“爹,你兩手空空,怎么敲菩薩?你拿什么敲,你拿手敲嗎,你的手是砍刀嗎?”
爹沒應答他,倒是那二師傅火急火燎地奔了過來,朝大殿里一看,說:“香火,你拿梯子干什么?”
香火“噓”了他一口,壓低嗓音說:“我爹正在上面敲菩薩呢,你小聲點,別讓菩薩知道那是我爹?!?
二師傅也沒朝梯子上面瞧一眼,說:“香火,不敢胡鬧了,胡司令又來了?!?
香火“嘻”了一聲道:“我爹真沒瞎說?!闭葑由先ズ暗吐牭皆洪T外動靜大起來,知道是胡司令到了。
他們在門外說:“咦,前天轟的洞,他們已經(jīng)補好了?”
有個人陰陽怪氣說:“補也是白補,我們仍然轟這個洞,仍然從這里進去?!?
這是參謀長孔萬虎的聲音。
又有人小聲問道:“為什么我們不走大門,要鉆洞?狗才鉆洞呢?!?
孔萬虎說:“廟門是封資修走的,我們不走封資修的老路?!?
“轟”地一聲,補好的門洞又給轟開了,那塊木板掉落在地上,被他們踩碎了。
胡司令的人逐個兒從洞里鉆了進來,但一直等他們全部站好了隊形,也沒有看到胡司令進來,只有參謀長孔萬虎站在胡司令的位置上,朝著香火說道:“小和尚,今天你們兩個和尚誰敲菩薩,你們自己商量吧?!?
香火說:“孔萬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裝什么蒜,你又不是不認得我,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和尚,偏要叫我小和尚?!?
爹已經(jīng)從梯子上下來,來到院里,看見了孔萬虎眾人,趕緊問香火道:“香火,香火,那張紙呢?”
香火沒頭沒腦道:“什么紙?”
爹壓低聲音鬼鬼祟祟說:“就是孔萬虎他爹給的那張紙?!?
香火渾身上下亂摸一陣,也沒摸出那張紙來。
爹想起來了,趕緊說:“在褲兜里,在褲兜里?!?
香火朝褲兜里一掏,果然掏出個物事,卻不是那張紙,是一把小銅鎖,昨晚上從二師傅房間里順來的。
爹急得直擺手:“不是這個,這個沒用?!?
香火又掏,卻再也沒掏出什么來,心里也想不通,明明記得爹往他褲兜里塞了紙頭的,怎么會沒了呢?褲兜又沒有漏洞,也是奇了。
說話間,那參謀長已經(jīng)到了大殿門前,朝里看了看,看到那架梯子,問道:“梯子哪來的?”
香火說:“你沒長眼睛,我爹扛來的罷?!?
孔萬虎笑道:“你爹?你爹不僅能扛梯子來,還能扛棺材來呢?!?
香火說:“參謀長想睡棺材,我爹肯定會扛來的?!?
孔萬虎道:“梯子都架好了,你年紀輕,還是你爬上去吧,免得你師傅爬上去又摔下來?!?
爹搶到前面說:“我上去,我上去——”邊說邊朝孔萬虎拱手:“參謀長,參謀長,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孔萬虎不理睬他爹,誰都不把爹當回事,香火沒面子,把爹扒拉開來,說:“參謀長,你耳朵沒聾吧,你沒聽我爹說‘參謀長,參謀長,你讓我干什么都可以’?”
孔萬虎糾正他說:“你別叫我參謀長!”
香火驚訝地看著他,說:“孔萬虎,你不當參謀長了?你當司令了?怪不得胡司令今天沒來?!?
孔萬虎說:“我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胡司令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他雖然受了傷沒來,但我們都聽他的指揮?!?
香火暈了一會,想明白了,大聲朝菩薩說:“菩薩,你聽見了吧,今天參謀長就是胡司令,胡司令就是參謀長?!?
孔萬虎笑道:“小和尚,你盡管對菩薩瞎說八道,我告訴你,今天這菩薩,你是敲定了。”一邊朝香火手里塞了一把砍刀,說:“你上梯子吧?!?
爹急道:“我說的吧,我說的吧,他們這是三武滅佛,自己不會動手的,叫人家滅。”
香火奇道:“爹,什么是三武滅佛?聽起來還蠻有知識的哦?!?
眾人都驚奇地朝他看,有人往后退了退,急著避開他的目光,也有人往前湊了湊,將他的臉往仔細里瞧了瞧。香火卻不搭理他們,掂了掂手中的砍刀,想了想,塞到爹的手里,說:“爹,我想來想去,還是你敲吧?!?
爹趕緊接砍刀,卻沒有接住,咣當一聲,砍刀落在地上,爹索性不拿砍刀,又往梯子上爬。
香火道:“爹,你慢慢爬,不要摔下來?!?
孔萬虎道:“你以為裝神弄鬼就能阻擋胡司令?你以為扛出你爹來就能破壞文化大革命?”說是這么說,畢竟還是拿這香火沒辦法,朝手下人看看,說道:“換個人吧,這小和尚看起來是不肯上了?!?
手下幾個應聲圍住二師傅,要架他上梯子,二師傅渾身癱軟,瘟雞一樣瞅著香火,指望香火救他呢,香火不受用他的眼神,說:“你別看著我,我不會救你的?!?
二師傅心知無望,哀嘆了一聲,閉上眼睛,管他有用無用,先念一聲:“阿彌陀佛。”
佛號未落,就聽得菩薩那兒有了動靜,“吱哩嘎啦”一陣響,就在眾人疑惑時,菩薩的右臂開始搖晃,搖了幾下,右臂就連根斷了,“嘩”地往下掉,一直死死守在菩薩下面的二師傅,“嘩”地撲上前去,張開雙臂,挺起前胸,一下子抱住了菩薩的手臂,菩薩的手臂很重,把二師傅砸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仍然緊緊地把菩薩的手臂摟在懷里,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下來,喃喃道:“菩薩啊菩薩,你不愿意大家為難,自己把自己的胳膊扭斷了,免得別人造孽。菩薩啊菩薩,你不當菩薩,誰當菩薩?”
孔萬虎倒還鎮(zhèn)定,瞧瞧那二師傅,說:“和尚,你以為你抱了個神仙手啊,神仙手還不是乖乖地掉下來了?”
遂指揮眾人將梯子移到菩薩的左手邊,要二師傅上去敲,二師傅還沒說話,半吊在梯子上的香火爹卻已經(jīng)大聲喊叫起來:“這不公平的,這不公平的,老話說,一命抵一命,胡司令就斷了一條手臂,參謀長你為什么要敲掉菩薩兩條手臂?”
孔萬虎催促二師傅說:“快上快上,早晚都得上,晚上不如早上,早上才來得及干活。”
二師傅慌道:“還要干什么活?。俊?
孔萬虎說:“敲掉他兩條手臂,還要敲他的腦袋呢?!?
二師傅急火攻心,又要小心抱好手里的菩薩這條胳臂,又怕另一條菩薩胳臂和菩薩腦袋真的被砍下來沒人接住摔碎了,急得直喊香火。
香火知道二師傅喊他的意思,便攤了兩手說:“我要接也只接得住一件,如果菩薩的腦袋摔碎了,接住手臂又有什么用呢?”
二師傅愣了愣說:“那你就接腦袋?!?
香火想了想,說:“我還是接手臂吧,萬一接不住,手臂碎了罪孽還小一點。”
孔萬虎又朝香火瞥一眼,說:“嘴巴放干凈一點?!庇謱⑾慊鹜崎_一點,說:“你離遠點,不許你接手臂,更不許你接腦袋,聽到?jīng)]有?”
香火心里一喜,倒挑他個一身輕松,朝二師傅無奈地撇了撇嘴,說:“二師傅,你別怪我啊,是參謀長不許我接菩薩。”
二師傅急道:“那誰來接???那誰來接啊?我一個人沒有那么多手啊。”
孔萬虎笑他道:“和尚,你還想當個千手觀音呢?!?
這下面正鬧騰,上面就出奇怪了,菩薩哭了起來,有嗚嗚的聲音,眼淚也流出來了,細一看,菩薩的眼淚竟是紅的,越淌越多,從菩薩的眼睛里出來,順著菩薩的臉頰一直往下流,站在菩薩腳下的眾人,看得心驚肉跳。
眾人受到了驚嚇,一時間大殿里鴉雀無聲。
靜了片刻之后,就聽到大殿門口一陣長嚎:“洋槍打老虎啊,洋槍打老虎啊——”
卻是孔萬虎他爹到了,他老人家跌跌撞撞栽了進來,手里正是拿著那張畫著獵槍的紙。
香火湊上前一看,卻不是原先爹給他的那張了,紙比原先那張大了些,槍也畫得大了些,槍口那兒還畫了一點火星子,表示子彈已經(jīng)射出來了。
孔萬虎他爹抖開紙張就沖著孔萬虎來了,孔萬虎不知他爹搞什么名堂,也沒有躲避,被他爹當頭當臉地用紙糊住了,孔萬虎的爹嚷嚷道:“打著了,打著了!”
香火爹趕緊湊上前看了看,也跟著嚷嚷道:“著了,著了!”
孔萬虎抬手輕輕撕拉,紙就碎了,獵槍斷成幾段,火星子也四散了,孔萬虎嘲笑他爹說:“用張紙還能打人?”
他爹說:“用樹葉還能打人呢?!?
香火爹說:“用空氣還能殺人呢?!?
孔萬虎說:“爹,你少來攪場子,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他爹道:“你敢對菩薩不客氣,我就對你不客氣,別說你在太平寺,你哪怕跑到太平洋,我照樣蒙你個無臉見人?!?
孔萬虎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爹沒頭沒臉地蒙了一張破紙,又被他爹語言沖犯,挺住面子對爹說:“好呀,我就等著你用一張紙來對我不客氣?!?
香火爹不等孔萬虎的爹答復孔萬虎,搶先說道:“你以為這是一張紙?你真以為這是一張紙?”
香火早已經(jīng)覺察出一些奇怪,追問他爹道:“這不是一張紙嗎?這到底是什么呢?”
爹說:“你問孔萬虎,他知道是什么?!?
孔萬虎已經(jīng)慢慢感覺出什么來了,被他爹用紙蒙過的臉,很快痛起來,火辣辣的,又刺又癢,心下驚嚇,且不敢把懼怕的表情露出來。
大家都在等著一張紙到底是什么的答案,因為一時沒有答案,大殿里重新又沉寂了,孔萬虎的一個手下下意識地朝孔萬虎臉上一看,驚叫起來:“參謀長,參謀長,你的臉,你的臉!”
孔萬虎伸手往自己臉上一摸,摸到的竟是一攤血水,也顧不得體面了,驚道:“這是菩薩眼睛里的水,怎么濺到我臉上來了?”
孔萬虎爹仍然揚著那張碎紙,在孔萬虎身上亂擦亂摸,嘴上不停地說:“到你臉上,到你心里,肺里,肚腸里,腰子里,膀胱里,卵泡里——”
孔萬虎畢竟沒經(jīng)過這陣勢,邊躲邊退,在大殿的門檻上被絆了一個屁股樁,爬起來顧不得摸屁股,對他爹道:“你瘋了,你瘋了?!甭浠亩?。
孔萬虎的爹還沒放過孔萬虎,在后面緊緊追趕,一邊罵道:“你一卵泡的血水,你卵泡斷根了,你絕子絕孫了。”
他真是瘋了,罵他兒子絕子絕孫,不就等于罵他自己絕子絕孫嗎?
喊聲漸漸遠去,眾人也漸漸散去,最后廟里又只剩下香火和二師傅,四周終于又靜了下來。
香火想來想去,不得其解,直看二師傅的臉。
二師傅心虛說:“你看我干什么?”
香火說:“你臉上很奇怪的?!?
二師傅摸了摸自己的臉,慌張起來,趕緊閉眼合十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才鎮(zhèn)定了一點,睜開眼睛看到香火仍然盯住他,趕緊支開他說:“香火,你去河里挑一擔水來,我要給菩薩洗洗干凈。”
香火說:“水缸里不是有水嗎,為什么還要去挑?”
二師傅說:“缸里的水時間長了,不凈,我要干凈新鮮的水。”
二師傅不會說謊,要說謊,先在臉上露出怯來,自然逃不過香火的賊眼。但香火只是看在眼里,沒有戳穿他,挑了空水桶走出廟去。
香火并沒有先到河邊挑水,卻掩在一邊偷看。
果然,等了不一會,就見老屁他們幾個偷偷摸摸地從廟門里溜了出來,爹也緊緊跟在他們后面,一伙人急急地往村里去。香火在背后大喊一聲:“好哇,原來這奇怪就是你們幾個?!?
那幾人嚇得不輕,等回頭看到時,原來是香火,都罵起人來,老屁說:“香火,你少放屁!”
香火說:“老屁,你們蒙得了孔萬虎,卻蒙不了我啊?!?
四圈急了,說:“香火,你是吃狗屎還是吃人飯的?你是香火,廟里的事你不顧,還來反咬我們一口?”
他們罵得了香火,卻擺脫不了香火,只得自認倒霉,老屁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遠遠地朝香火扔過去。
香火利索地一抬手,準確地接著了,看了一眼,說:“大鐵橋?。坎唤o飛馬啊。”捧著大鐵橋聞了聞,給他個面子說:“不過也蠻香的?!痹侔情_煙殼朝里看了看,數(shù)了數(shù),又說:“不是一整包,只有十二根啊,你抽掉了八根?!?
抽一根煙出來點上,吸了一口又說:“咦,既然你們好有本事,干嗎還要叫菩薩斷一條手臂?保他個全身就是了?!?
爹說:“不斷手臂,菩薩能哭嗎?”
老屁說:“你懂個屁,蒙你都蒙不過,還能蒙得了孔萬虎?”
爹說:“香火,這叫丟卒保車?!?
香火回爹說:“這是丟臂保頭?!?
老屁他們不再搭理香火,慌慌張張去了。
香火瞧著他們的背影,就想:“奇了怪了,爹原本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現(xiàn)在怎么到哪兒都有個爹?”
一時想不明白,也就隨它去了。收好香煙,去河邊挑水,一路想著回去怎么再詐一下二師傅,想到得意之處,忍不住笑了起來。
遂挑了水回太平寺,剛到廟門口,撞上一群人,抬一塊門板,門板上睡一個人,連頭帶腳用一張花床單罩住,一動不動。四個人抬著,其他人緊緊守衛(wèi)在門板周圍。
香火雖只挑半桶子水,也夠沉的,正累得慌,被這么多人亂哄哄擋住路,沒好氣說:“哎哎哎,好狗不擋道?!?
那眾人倒也不生氣,一個跟著一個給香火賠笑臉,稱他香火師傅,把香火弄得莫名其妙,說:“咦,我也不認得你們,你們怎么認得我?”
這眾人有規(guī)矩,沒有亂七八糟搶答,由其中的一個人站出來,朝香火躬了躬身,說:“香火師傅,是你爹告訴我們的?!?
香火不信,說:“我爹剛才才從太平寺走開,他什么時候告訴你們的?”
那人道:“昨天晚上,你爹托夢給我的。”
出面說話的這人,雖然對香火五體投地,馬屁連天,香火卻沒來由地不喜歡他,找錯頭說:“為什么這么多人都不說話,要你一個人出來言語?”
那人被噎,又不敢得罪香火,啞了口,眾人才趕緊七嘴八舌說:“我們選他出來代表我們說話的?!蓖nD一下,又說:“是因為你爹托夢給他,他才被選了代表的?!?
香火又朝這代表細看了看,獐頭鼠目,心里犯沖,還是不喜,一邊怨著爹,托夢也不看看對象,一邊指了指門板說:“代表,你抬錯地方了,我們這是和尚廟,不是醫(yī)療站,你到后窯村找赤腳醫(yī)生萬人壽吧?!?
那代表說:“我們抬的不是病人?!卑汛矄我涣?,香火探頭一看,竟是一具泥菩薩。
二師傅聞聲出來,一看泥菩薩,說:“認得的,認得的,這是法來寺的菩薩?!?
那代表和那眾人見了和尚,就丟了香火,都朝和尚去了,那代表說:“師傅,法來寺被燒了,我們拼了命才搶出了菩薩?!?
二師傅說:“來法師傅呢?”
那代表愣住了。另一個不是代表的人忘了自己身份,搶上來檢討說:“我們只顧著搶菩薩,忘記搶來法師傅了。”
眾人扒拉他,批評道:“叫你不要說話,你怎么說話了?讓代表說?!?
香火說:“菩薩當然比人要緊?!?
那眾人因為只抬來菩薩,沒搶出來法,本是他們的不是,聽香火一說,都悶悶地站著,一時無話可答。
二師傅急著說:“來法師傅沒有跟你們一起搶菩薩?他會不會被燒死了?”
那代表慚愧說:“剛才忘了到灰堆里扒一扒,看看有沒有來法師傅?!?
這眾人是西灣村的村民,從前他們從來不到太平寺來燒香拜佛,只認法來寺的來法師傅,這會兒卻把來法弄丟了,來求太平寺了,是些過河拆橋的人物。香火尤其不喜歡這代表,戧他道:“你是隊長嗎?”
代表說:“不是隊長?!?
眾人又趕緊捧他說:“他是小隊會計?!?
香火說:“怪不得,一看就是個會算計的人?!?
那代表聽不懂話,受用地笑了笑。
香火卻不能依了他們,說:“難道你們只有會計,沒有隊長?”
此話一出,那眾人中間就有一個人悄悄地往后縮退,但眾人卻由不得他躲閃,把他推上前,叫他自報,他又不報,眾人又催他,他才無奈自報說:“我是副隊長?!币矝]報名字。
香火朝門板上的菩薩看了看,這菩薩樣子不甚好看,惡模怪樣,香火心里又是不喜,但挑不出菩薩的毛病,只能挑人的毛病,便指著那代表道:“菩薩碰到困難,你們過河拆橋,不要他了?”
那眾人自慚形穢,也等不及代表再說話了,七嘴八舌表態(tài)說:“不是我們過河拆橋,就算我們不拆橋,我們也保不住菩薩。”
那代表回過神來,又代表大家說話:“我們只是想把菩薩寄在一個太平的地方,以后再請回去?!?
香火不客氣說:“你以為我們這里就太平嗎?我們雖叫個太平寺,可一點也不太平,胡司令參謀長已經(jīng)來過兩回了,我們大師傅都死了——噢,不對,沒死沒死,是生了,是往生?!?
二師傅趕緊念道:“阿彌陀佛?!?
香火又朝那眾人說:“再說了,太平寺已經(jīng)很擠了,本來我們只有一個大老爺,后來二老爺回來了,就多了一個,再后來,大家想多生貴子,非要加一個觀音菩薩,就加了,又后來,怕生病,又加了一個藥王菩薩,四個菩薩夠多的了,再來一個,供不下了?!?
那代表連忙求告說:“香火師傅,幫幫忙,供一下吧,供一下吧,哪怕擠在角落里。”
香火道:“你們不怕擠著菩薩,惹菩薩生氣?”
那代表說:“菩薩不怕擠的。”
那邊眾人齊聲跟著說:“菩薩不怕擠的?!?
那代表又說:“五百羅漢堂里有五百個羅漢在一起,他們也沒覺得擠?!?
眾人又跟著代表說一遍。
香火嫌他們啰嗦,問道:“你們這個菩薩,他是誰?”
那代表說:“是閻羅王?!?
香火嚇了一跳,說:“閻羅王?那更不能進來了,我們廟里的菩薩都是管生的,閻羅王管死,怎么搞得到一起?”
眾人面面相覷,被難住了,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香火又說:“你把他們放到一起,一個菩薩要你活,一個菩薩要你死,生死不分,亂七八糟。”
這一問,眾人更沒有答詞了,那能說會道的代表也不吭聲了,二師傅關鍵時刻胳膊肘子必定朝外翻,站出來說:“生死不分家,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香火氣道:“他們管的不一樣,你聽誰的?生也好,死也好,總會有一個菩薩不高興。”
眾人又齊聲說:“菩薩是菩薩心腸,菩薩是大慈大悲,菩薩不會不高興的?!?
香火道:“無論菩薩高興不高興,現(xiàn)在我們廟里只有一個和尚,你們要他一個人伺奉五個菩薩,你們要累死他?”
二師傅胳膊肘子又朝往外翻了一次,趕緊說:“我不累的,我不累的,反正要念經(jīng)的,幾個菩薩一起念,順便的?!?
香火再又強調:“多一位神道,多一爐香,你和尚不忙,我香火還忙呢?!?
那代表這才徹底明白了,立刻表示說:“香火師傅,知道你們很吃功夫,還要給念經(jīng),還要給他打掃灰塵呢,不會讓你們白辛苦的?!?
這才終于人了渠,香火道:“上等之人,口說為憑;中等之人,紙筆為憑;下等之人,牛皮文書不作準?!?
那代表說:“我們沒有牛皮文書,我們只有一包法來寺的廟產?!?
代表把這話一說,眾人也都反應過來了,那副隊長應聲就拿出一個小布包,遞在香火面前打開來,香火探頭一看,包裹里是一些黃金和白銀,有的是小塊子,也有的已打成戒指鏈子,還有幾塊顏色深沉的老玉。
香火心里一喜,假裝不識得,說:“這是什么?”
那代表說:“我們搶菩薩的時候一起搶出來的,是法來寺的廟產,你們幫法來寺保管菩薩,這廟產也歸你們一起保管?!?
香火看看二師傅,二師傅不吭聲,眾人也就不再信任他了,圍定香火不放,謙恭說:“香火師傅,你做主吧。”
香火心里受用,又拿了拿架子說:“我只是一個香火而已?!?
眾人趕緊拍馬屁說:“香火也能當家。”
那代表覺得眾人這么說還不夠勁,又加碼說:“和尚都打倒了,現(xiàn)在香火比和尚更管用?!?
香火便做主留下這位新菩薩,西灣村眾人奮力把菩薩抬進大殿,放置好,再朝菩薩拜了拜,敷衍了一下,就安安心心地走了。
香火繞著新菩薩看了一會,覺得他們放得不是地方,想挪一下,但菩薩已生了根,紋絲不動,也只得任由菩薩歪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個角落里。
香火又將法來寺的廟產翻來撥去地看了半天,看得心里滿足些了,將包裹扎好,小心放在桌上,才問道:“二師傅,他們留下的這些東西,你保管還是我保管?”
二師傅說:“我沒心思,你看著辦吧?!?
正中香火心意,說:“那就由我保管吧。”伸手去抓放在桌上的小包裹,不料香火的手還沒夠到,二師傅的手倒快,已經(jīng)搶在香火前面伸過來,一下子把包裹拿走了。
香火一急說:“咦,你干什么?你不是說讓我保管嗎?”
二師傅說:“我改主意了,不能讓你保管?!?
香火說:“為什么?”
二師傅說:“我不放心你?!?
香火說:“我是廟里的香火,又不是賊?!?
二師傅說:“這不是我們的東西,這是法來寺的東西,將來要還給法來寺的?!?
香火說:“法來寺燒掉了,來法也燒死了,還到哪里去?”
二師傅說:“廟燒掉了,還可以再造起來,人不在了,還會有人再來的?!闭f罷又將那小包裹掂了掂,說:“貨還不輕呢,我去收藏起來了。”一手夾著菩薩手臂,一手拐著包裹,走了出去。
香火眼巴巴地看著黃金白銀老玉到不了手,氣得翻了一陣白眼,但轉念又想:“看你能藏到哪里去,你早起念經(jīng)的時候,我就去拿來,我才不會藏在我屋里,我會藏一個地方,讓你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想不到?!?
香火一夜沒睡穩(wěn)當,老覺得天要亮了,睜開眼看看,天還黑著,過一會又睜開眼看看,天還黑著,睜了好幾回,香火就跟老天爺急,說:“平時我想多睡一會,你早早的就亮了,今天我要早起,你又偏不肯亮起來。”
折騰了一夜,天總算微微亮了,就聽到隔壁二師傅起床的聲音,然后帶上屋門到大殿念經(jīng)去了。
香火趕緊起來,躡手躡腳到二師傅屋里,稍稍翻了一下,果然就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個小包裹,抓了就溜出來,到后院翻墻出去,在大師傅的墳頭上挖了個洞,把小包裹埋下去,又用土堆好,料誰也想不到大師傅墳頭里會藏著東西。
埋好后,天已經(jīng)大亮,香火又朝大師傅那青磚墓碑看看,看到“慧明師傅”幾個字,就好像覺得大師傅在盯著他看呢,心里不踏實,朝大師傅的墳頭拜了拜,說:“大師傅,這是香火孝敬你的,你好好收著啊?!闭D身離去,就看到剛才挖開的土里,蹦出一只青蛙來,又肥又壯,香火猛地一愣,神經(jīng)立刻緊張起來。
那青蛙朝香火張了張嘴,但并沒有叫出聲來,倒把香火嚇得不輕,說:“你是誰?你是誰?”
青蛙不說話。香火心里不踏實,硬要它說,指著它道:“你叫一聲,你快叫一聲,你一定知道自己是誰。”
那青蛙卻偏不出聲,只是鼓著兩個眼泡朝香火看著。
香火小心翼翼地說:“你不會是大師傅吧?你是不是大師傅?你如果是大師傅,你就叫一聲好嗎?”
青蛙仍然不叫。
香火說:“你叫一聲,我就給你磕頭,你不叫,說明你不是大師傅,你如果不是大師傅,我就對你不客氣了,你以為我不敢對付你?我告訴你,我敢吃你,我小時候就吃過青蛙?!?
青蛙始終沒叫,它就在香火的眼皮底下,擺出一副架子,不慌不忙,認認真真地和香火對視了一陣,然后從從容容一蹦一跳地走遠了,留下香火一個人守在大師傅墳前,兩眼迷茫地發(fā)了一會呆。
香火重新把埋包裹的泥土又拍拍緊,才放了點心,吐出一口憋氣,剛一起身,猛地發(fā)現(xiàn)竟有一個人悄沒聲息地站在他身后。
香火被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說:“你,你是青蛙嗎?”
這個人哈哈大笑,說:“你看我像只青蛙嗎?”
香火說:“剛剛有只青蛙在這里跟我搗鬼,怎么一眨眼變成你了,你是誰?”
這個人說:“你倒來問我,我還要問你是誰呢!”
香火說:“我是廟里的香火。”
這個人說:“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
香火向來和自己的名字有仇,所以根本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說:“我就叫香火,我的名字就是香火,不信你去廟里問問,不信你去村里問問,我是不是香火?!?
這個人不屑地“哼”了一聲,說:“什么破玩意兒,連個大名都沒有?!?div id="l5f57dj" class='pa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