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語覺得京城貴女的日子過得挺有意思。
像今日在興永侯府參加老太君的壽宴,貴女們各個打扮得嬌艷綺麗,見了面不是你夸我的釵環(huán)漂亮,就是我贊你的春裳好看。
一個個嘴兒都甜得緊。
自然也有那暗里夾槍帶棒的,不過都還是顧忌著臉面,不會讓人下不來臺。
殷語饒有興致地欣賞了一圈,暗道從今往后的貴女生活,想來不會無趣了。
“姑娘,侯府二姑娘剛才邀請貴女們?nèi)@子里作畫,”婢女秋葵和殷語一般覺得新鮮,小聲問道,“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好呀。”
彼時日頭雖漸漸西移,但園子景致仍是甚好,貴女們?nèi)齼蓛烧驹诋嫾芮?,有畫春景的,亦有畫松柏的,著筆皆是喜慶之色。
殷語帶著秋葵走近了,正看得入神,就聽后頭傳來一陣輕笑:“殷大姑娘?!?/p>
她轉(zhuǎn)身望去,便見二妹妹殷淑挽著侯府二姑娘胡嫣嫣走了過來。
胡嫣嫣上下打量殷語數(shù)眼,“淑兒說你自幼周游大燕各地,想來見識頗豐,所作之畫定然與我們這些常居京城的貴女們不一樣?!?/p>
周遭貴女聽了這話,三三兩兩地圍了過來。
“殷大姑娘不若作幅畫讓姐妹們品賞?”胡嫣嫣笑盈盈。
殷淑幫腔:“大姐,快作幅畫讓姐妹們瞧瞧?!?/p>
她就不信從小流落在外的大姐能作出什么好畫!
殷語睇了殷淑一眼,不緊不慢地回望胡嫣嫣:“二姑娘盛意拳拳,那我自是不便推拒?!?/p>
言罷,她執(zhí)起畫筆,思量片刻便在畫紙上落了筆。
貴女們皆凝神細看。
漸漸地,眾人神色變了。
不多時,胡嫣嫣倏地上前:“住手!你這畫的是什么?”
殷語無辜地眨眨眼:“不是二姑娘讓我作畫嗎?”
畫紙上畫的正是她們所處的園子,然而景象卻與當前景致大相徑庭。
畫中的園子里花木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畫架倒地四處散落。
胡嫣嫣氣得手直抖,她刷地從扯起一側(cè)的絨布蓋在殷語的畫作上:“殷大姑娘的畫作嫣嫣已經(jīng)見識過了,不必再畫?!?/p>
在祖母的壽宴上作如此晦氣的畫,若不是不想掃了賓客的興致,她定然饒不得殷語。
貴女們皆是人精,聞言紛紛散開了去。
“姑娘為何要作那樣一幅畫?”秋葵小聲地問。
殷語緩步往外走:“因為那就是我眼里的興永侯府呀?!?/p>
她非無故作畫,畫中的景象想來過不多久就會應(yīng)驗。
秋葵一愣:“姑娘是說興永侯府今日會倒大霉?”
她家姑娘卜算能力非凡,從不會算錯。
只不知,現(xiàn)在看著一派平和歡慶的興永侯府,怎么會變成畫中的模樣。
“不愧是我的好秋葵,”殷語伸手捏了捏秋葵肉乎乎的臉蛋,“真聰明?!?/p>
“姑娘既知興永侯府今日有難,為何又要答應(yīng)二姑娘一同過來賀壽?”
“自我回京以來,這還是頭一回二妹妹邀請我一同出門,”殷語彎起唇角,嘴角間的酒窩忽隱忽現(xiàn),“總不好讓她失望。而且,今日來興永侯府,還有一件更有意思的事?!?/p>
秋葵扁嘴嘀咕了一句:“二姑娘哪是什么好心思?!?/p>
旋即又不解,“姑娘指的是什么事?”
殷語只拉著她腳步加快:“咱們?nèi)デ霸嚎纯??!?/p>
主仆兩人走過長廊,繞過花園,剛走到離前院不遠的樹叢前,就聽得砰地一聲巨響——
興永侯府的正門被一陣猛力推撞開來,遠遠可見身穿鎧甲手執(zhí)大刀的士兵在將士帶領(lǐng)下卷踏而入。
整齊一致的步伐,沉凝肅然的面容,帶著宛若戰(zhàn)場殺敵的氣勢,趁著這漸暮的日色,似要將興永侯府踏平。
“抄家!搜!”
殷語拉著秋葵往樹叢后退了半步,正好掩住了身影。
秋葵不想竟然會橫生變故,一時顫了嗓音:“姑娘,這、這是怎么回事?”
“昨夜我卜得一卦,今日興永侯府怕是有滅門之災(zāi)?!?/p>
殷語瞅著四散而開抄家的兵士,低聲道,“先去找二妹妹,然后還要去趟侯府后山。”
秋葵向來聽從殷語的話,聞言也不多問,跟著殷語一同又往來時路跑去。
兩人回了早前作畫的園子,四處皆是奔逃躲避的賓客和下人,與半個時辰前的光景簡直天差地別。
園子里的花草盡數(shù)被踐踏,倒地的畫架支離破碎,不少貴女相擁簌簌發(fā)抖,連跑都似乎沒了力氣。
秋葵驚呆:“這景致,和剛才姑娘畫的根本就是一模一樣?!?/p>
殷語快步尋到了殷淑,神色一整:“二妹妹,此處危險,需得盡快回府?!?/p>
彼時殷淑剛被胡嫣嫣拉住,耳邊仍回響著她焦急的聲音。
侯府突然被抄家,胡嫣嫣急急去了后院不久便跑了回來,央著殷淑讓她頂替殷語的名頭悄然逃出府去。
殷淑雖然不喜這個突然回京就奪去她的一切的大姐,但若是帶走胡嫣嫣,卻不知殷語會不會因此遭了殃。
她一時躊躇。
然而胡嫣嫣卻揪著她的胳膊,低聲急道:“淑兒,只有你能救我。你大姐到底不是我們府里的人,官兵查驗后自然會放她走,可我若是走不了,怕是就沒命了!”
殷淑看著胡嫣嫣懇求的神情,沖她點了點頭,對殷語道:“大姐,你快些沿著東北方向一直往里走,就能從后門離開侯府?!?/p>
“妹妹不與大姐一同走嗎?”
“妹妹還要陪嫣嫣去找老太君,大姐趕緊走!妹妹有侯府相護,不會有事的?!?/p>
“……好?!币笳Z深深地凝了殷淑一眼,“那妹妹保重?!?/p>
言罷,她拉著秋葵轉(zhuǎn)身而去。
“姑娘,咱們現(xiàn)在去后山嗎?”秋葵還記得殷語早前說過的話。
殷語點頭:“對?!?/p>
昨夜的卦象中,提示今兒個在興永侯府后山有與她日后緣分甚深的貴人需她相救。
這樣的卦象還是她跟隨師父學(xué)習(xí)卜卦以來頭一回遇見。
究竟是什么人,既是她的貴人,卻又需要她去救?
就很好奇。
殷語提著裙子往東邊徑直而去,彼時侯府里下人依舊四下逃散,她們的疾走并未引起旁人留意。
侯府依山而建,后山青蔥玉翠,靜謐安然。
上山之路皆是青玉石鋪就,可見用心。
拾階而上約莫片刻,眼前便是一座六角涼亭。
剛步入涼亭,就看見長椅上平躺著一個男子。
“他就是姑娘卜算到的那個需要姑娘救治的人嗎?”
秋葵從殷語身后探頭看了過去,待看清那男子時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姑娘,這公子長得可真真是好看!”
殷語頗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可不就是長得真真好看。
眼前這倒臥長椅的公子,挺鼻薄唇,眉似刷漆,有股與生俱來的清貴高冷之感。哪怕是緊閉著雙目,依舊散發(fā)著寒肅冷冽的氣息。
不過,他現(xiàn)在是個病人。
按著昨夜她卦象中的提示,今日她來興永侯府,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救治這位公子。
殷語拋去心中雜念,細細給男子看起診來。
隨著時間推移,她的一雙秀眉漸漸蹙起。
從脈象上來看,這個公子身子康健,根本沒有病。
且若她沒有診錯的話,他現(xiàn)在并非昏迷,而是在……睡覺?
這……怎么可能呢?
卦象中明明說了待救之人急需她幫助來著,怎么會只是睡著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這位公子他怎么了?”
秋葵甚少見殷語如此遲疑,一時心生好奇。
“我再看看?!?/p>
殷語伸手在燕煜臉上輕輕拍了拍,又捏了捏他的胳膊,探了探他的胸口……一路往下,連腿腳都診查了一遍。
“亦沒有外傷。”
她低聲念叨著,又解開了男子的襟領(lǐng),替他松開了些許,露出了纖細修長的鎖骨。
待她欲繼續(xù)查看時,頭頂驀地傳來冰冷的聲音:“你在做什么?”
殷語倏地停了手,一寸又一寸地挪動雙眼,最終對上了眼前男子那雙銳利深邃的眸子。
她尷尬地僵笑了片刻,滿面無辜:“我路過此處,見公子倒臥不起,因懂些醫(yī)術(shù),是以正在替公子診治。”
盡管……她什么忙也沒幫上。
殷語努力端著醫(yī)者的溫和慈愛的神色,心里已經(jīng)將卦象罵了一百遍。
居然坑了她一把!
“手?!?/p>
“啊?”殷語先是一愣,隨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依舊按在男子被扯開了衣襟的胸口上。
遂急急地將與其肌膚相觸的雙手舉了起來,無辜一笑。
那廂燕煜坐起身扣上衣領(lǐng),英俊的面龐深沉似水。
他擰起眉,帶著研判的神色凝視著殷語。
尤其是掃過她的雙手時,眸色寒得幾乎結(jié)出冰霜。
殷語被看得愈發(fā)心虛,她不動聲色地將雙手背在身后,笑得愈發(fā)友善:“既然公子已經(jīng)無恙,那我就先離開了。”
她一步步后退,伸手指了指山下的興永侯府,“侯府怕是不太平,公子若是無事,盡早離開為宜?!?/p>
言罷,拉住秋葵一同逃也似的離開了涼亭。
站在涼亭外,嘴巴張得可以塞下饅頭的季宗瞪圓雙眼扭頭目送殷語和秋葵離開。
剛才發(fā)生什么事了?
是他瞎了還是眼花了?
那位姑娘對他家殿下又拍又捏又摸了小半天,還解了他家殿下的襟領(lǐng)?
誰家姑娘這么強悍!
還有還有,他家殿下怎么會毫不追究就將人放走了?
“不是讓你守住后山?”
冰冷徹骨的聲音驟然打斷了季宗的遐想,讓他后背寒毛直豎:“屬下失職,還請殿下責(zé)罰?!?/p>
他明明帶人兵分兩路將后山圍守,那兩個姑娘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燕煜冷冷掃他一眼:“抄家情況如何?”
“回殿下,興永侯父子已經(jīng)伏誅,并且在書房暗格找到了咱們要的書信?!奔咀诹⒓捶A報。
燕煜站起身,頷首道:“將侯府所有罪犯押送至大理寺獄,本宮親自去審?!?/p>
“另外,去查下剛才那個女子是誰?!?/p>
他背手步向涼亭邊上俯視侯府,眸光掠過兩個急急下山的身影。